仇薄燈的手指慢慢垂落。
……人間的天道也好,大荒的幽冥也好,它們身為無相之道,想要獲得形骸,意識就要有所託依,就像他做給阿洛的巫儺面具,像幽冥寄身的死魂。無相之道想塑骸時,託依不可改,不可移。
大荒太想吞噬他了,以至於託依之魂徘徊不去,企圖完整吞噬他的神魂。可他既然敢舍身入大荒,又怎麼可能一分把握也無?天道是他一手教導的,這個世上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應運而生的冥靈。
隻有他能進大荒封印幽冥。
“大夢三千年,我自守人間。”
他低聲道。
十二洲邊陲的黑瘴開始緩緩後退,退回到原先的分界線。
…………………………
大荒瞢闇,幽晦未形。
無上下,無左右,無前後,四象混沌,鬼魅幢幢,是活人所無法想象的森寒陰冷。然而今日,幽晦被明神的魂火照亮了一片空間。
紅衣衣袖垂落。
仇薄燈落到誇父青銅色的肩骨上,坐下。他不能離被封印的幽冥太遠,否則本該去把誇父被他斬落的頭顱找回來。
“抱歉。”
他輕輕拍拍誇父的肩,就像很久以前一樣。
好了。
他該好好睡一覺了……夢裡該有雲中城,該有最初的空桑,還應該有叫阿洛的傻子……仇薄燈想起遇到走荒隊的第一個晚上,忍不住輕輕微笑,那天晚上如果沒有喊他,他真的會在篝火邊守一晚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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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這麼傻?”
仇薄燈輕聲問。
他轉頭,望了一眼湧洲的方向……馬車邊的篝火其實真的很暖和。
可他不能說。
“換我來守你吧,”他無聲笑笑,慢慢垂下眼睫,“再守三千年。”
再久就沒辦法了。
聲音越來越輕,最終不可聞。
神君三死。
死太平。
第116章 續魂
南疆, 巫族。
祭壇周圍爬滿闊葉蕨的古樹遮蔽了一切光線,月光, 星光,全都消失了。
斑駁重疊的樹影與藤影罩在每個人頭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年輕巫族男女的臉被火把的光照亮,每個人的表情都是一樣的驚惶,一樣的不安……招魂的篝火明明已經燃起,卻有突然滅了。
是和上次一樣,雖然滅了, 卻也成功了嗎?
是嗎?
可大巫們久久不說話,久久不言語,一刻鍾、兩刻鍾、三刻鍾……僥幸的希望火光越來越小,難以克制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為什麼大巫們還不說話?為什麼祭壇上的招魂幡忽然從中截斷?
咔嚓。
一聲清脆的細響。
除去遠去湧洲的巫羅,餘下九名大巫愣愣望著篝火, 像就尊魂魄已空的石像。聽到破碎的細響,一開始,他們甚至無法思考, 無法明白, 它從哪裡傳來。但聲音越來越密集, 越來越響亮。
“不!”
背駝如峰的巫鹹忽然驚醒, 忽然跳起,忽然嘶吼。
他的聲音裡有那麼多的絕望, 那麼多的恐懼, 那麼多的哀求, 他撲向祭壇正中心,撲向那一具飛鳥骨架。他常年持煙鬥的手指, 枯黃幹瘦,形如老木,老木如何抓住飛鳥?飛鳥分崩離析。
星星點點。
碎骨如暗紅的炭火,紛紛揚揚。
招魂的篝火滅了,招魂的旗幡斷了,現在連護魂涅槃的鳳鳥骸骨都碎去了……他們的神君該怎麼回來?鳳鳥骸骨破碎的剎那,大荒深處,一抹紅衣碎成星星點點的流火,輕旋盤飛在最冷最深的幽暗裡。
於人間外,守護人間。
巫鹹似有所感,抬首望向遙遠的大荒。
他跪倒在火雨之中,耄耋嚎啕如稚子。
“神君啊……”
您怎麼不回來啊?
…………………………
“我就不該信你們。”
牧狄爬滿鱗甲的拳頭砸在飛光劍上,劍身被砸出冰裂般的碎痕。葉暗雪被一拳砸得倒飛出去,砸進海中。他本不至於如此疏忽,可突然後退的黑瘴與冥冥中的那一點不詳令他如墜冰窟。
他顧不上反擊,破水而出,就要朝潮水般後退的荒瘴追去。
……有什麼對太乙最重要的存在,隨著那些瘴霧,那些黑暗一起遠去了。而那是太乙拼盡一切,也要護住的。
龍爪穿透他的左肩,鮮血濺到牧狄臉上。
牧狄清俊的臉上卻滿是狂怒和雨血,他猛地收手握拳,又重重一拳砸在葉暗雪的臉上。
葉暗雪沒有躲避,霜白的頭發沾滿鮮血。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為什麼大荒中會遙遙傳來小師祖的氣息,明明小師祖本該在朝城安眠,等待巫族召齊剩下的六縷魂魄……明明無論是太乙還是巫族都早已決定不惜代價,與世為敵。
牧狄瞳孔已經徹底轉變成大妖的豎眸,暴戾而又森然。
“你不知道為什麼?”
牧狄忽然從暴怒中冷靜下來。
暴雨衝刷在葉暗雪臉上,他隻是愣愣地望著大荒,一言不發。
“因為你們啊!”
牧狄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那麼多的愛與那麼多的恨混雜在一起,就像暴雨與怒浪的旋渦,互相撕裂又互相攜裹。而大妖本來就是這樣的存在,嗜血,兇狠,愛恨皆極端,模人效貌不過是偽裝。
“因為你們——弱小——”
牧狄俯身,手臂猛然凸起猙獰的青龍鱗片。
“——卑賤!”
深青的爪子暴戾地扼住葉暗雪的咽喉,將他高高舉起,遠遠擲出。
“——哀求!”
青色的龍影一掠而過,在葉暗雪墜海之前,一拳狠狠砸中他的腹部,令他再次向後倒飛。
“——惺惺作態!”
半人模樣的大妖在葉暗雪下墜之前,再次扼住他的咽喉,一人一妖的臉龐距離極近。葉暗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牧狄蒼青色豎瞳中森然的笑意,譏諷的笑意。
“你們舉行祭祀,向祂哀哭,讓祂看你們是何等的可憐可悲……真是惡心啊,怎麼有你們這麼惡心的存在?”牧狄輕聲問,“你們如此弱小如此卑賤,怎麼敢用眼淚與哭聲,去驅使一位最強大的神?令祂為你們三死不悔?!”
他的恨意如此深,一字一言已經不再是對葉暗雪說的,而是在質問整個人間,質問所有弱小卑賤的人或靈。
仿佛時間倒退,歲月重回。
回到很久以前的太古。
處於最底端的弱小者,以巫術,以祭祀,向上禱告,向上祈求,於是神君走下雲端,走進淤壤……所有的巫術祭祀都是有毒的謊言,都是弱小折用一些眼淚,一些無用的感情與可憐,以求神君庇佑的欺騙。[1]
“就因為你們……因為你們這些弱小自私自利又可悲的蝼蟻,他拋棄了我們!”
到底是誰曾與他一同跋涉在黑暗的時間?到底是誰與他並肩?
牧狄清俊的臉上滿是怨毒和扭曲:“你們不如讓他去死!不如忘恩負義得幹脆徹底!何必給他看一點可笑可悲的希望?何必給他看一點永不可能實現的水月鏡花?……惺惺作態!”
葉暗雪痛苦地閉上眼。
他忽然變得蒼老了。
蒼老得過分,和先前飛劍斬蛟龍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終於明白了。
明白神君為什麼沒有在朝城安眠……既然他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哪怕與世為敵,也要護神君安好,那麼神君又怎麼可能忍心看他們為了自己步步維艱?
愛他的,比恨他的,更能逼他死去。
從來就沒有什麼逃離。
神君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
業障難消,他就自行遠去,一如當年獨自前往北辰山,一如燭南乘舟遠離人煙……隻是這一次,他走得更遠了,遠到人間從此再也觸碰不到他的容顏。
太乙攔截反叛的三十六島,從此還是第一仙門。巫族打破,從此不再受困南疆瘴地。師巫洛奪回屬於自己的氣運,從此不必再限天外天。空桑的威脅暴露,牧天索的秘密將呈現世人眼前,隻要仙門攜手,人間就將擁有自己的日月星辰……
從來就沒有什麼私奔也沒有什麼逃離。
天涯海角,山河廣漠。
他永遠走不出去。
困住他的,不是仇恨,不是過往,是這個世界,不夠好,也不夠壞。
憎恨啊,怨懟啊!
牧狄一把丟開葉暗雪,展開雙臂在大雨中放聲大笑。
他為什麼要相信仙門能復活神君?
他為什麼也要愚蠢到這種地步?
現在恩情也好,怨懟也罷,都已經成為煙灰……就算三十六島的妖族吞食再多人類,報再多同族被屠殺的仇,除了順從天性的暴戾外,還剩下多少意義?它們要去質問的神君已經死了,而它們還沒得到想要的答案……
無論那個答案會帶來徹底的決裂還是什麼,都不得而知了。
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