誇父託掌,一如昔年託月。
神君旋身揮劍。
劍斬故人。
一泓經年的血,潑濺上半空。誇父的頭顱滾落,滾進淤血腐肉的荒壤裡,滾了兩圈,端端正正陷在泥裡,面對白衣神君的背影。祂的嘴唇在泥濘裡瓮動,木訥敦厚,依舊在重復地問:
神君……
飲酒否?
神君沒有回頭。
長劍回收,劍尖一點餘血濺到眉心。
仇薄燈在誇父爬滿邪魔的殘軀上一點,金色的神火點燃了誇父的殘屍。神火照蒙晦,百裡不迷。黑影在仇薄燈左側現身,一掌一劍再次相撞,以幽冥城為中心,一圈圈無形的漣漪向外擴散。
好似層層漆黑重幕同時鼓蕩。
“去。”
仇薄燈輕喝。
長劍忽然一分十二,十二柄飛劍金光電射剎那間洞穿黑影。劍分十二的同時,黑影抓住仇薄燈因此露出的空門,以掌做刀,一刀洞穿仇薄燈心口。一劍換一掌,又是百死無生之戰,不顧己身之劍。
心口被洞穿,仇薄燈卻隻是又道:
“去。”
明火從他心口湧出,一剎將他與黑影一同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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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悽厲尖嚎,抽身急向後退,想要熄滅身上的神火。然而洞穿它的十二柄飛劍忽然長鳴如嘯,化作了十二身上燃燒金火的虬龍,蒼身灼灼,噴吐神光,赤爪皆利,將黑影死死攫拿。黑影的身形暴漲,又暴縮,一時如萬丈巨人,一時如草芥蝼蟻,但始終無法掙脫十二條虬龍。
“放肆!!!”
它尖銳地叫起來,聲音滿是暴怒。
腐肉朽骨淤積成的荒壤猛然下落。
以身為燭的仇薄燈站在被點燃的誇父屍首上,連同整座幽冥城一起轟然墜向不知多少萬丈的深淵。墜落如此之快,黑暗如此之深,深到永遠看不見盡頭。荒使們驚恐萬狀地尖叫起來,他們在大荒生活了這麼多年,一直到現在才意識到大荒的本質。
是黑暗!是深淵!
是永無止境的混沌!
急速墜落。
衣袖被風卷起,明淨的火與廣袖一起,星星點點向上飄,就像螢蟲成群結隊飛舞在不見天日的古井中。
仇薄燈仰首,火星照亮他的瞳孔。
他抬起手,牽引十二柄飛劍上的火光。火光陡然膨脹,在幽暗中撐開一片璀璨的金色火海,火海中龍影攪動金色的風雲。
且在這幽冥,引動人間風雲。
十二柄飛劍同時碰撞,十二條虬龍同時相擊,穿過黑影的顱頂,筆直向上,匯聚一輪耀眼的太陽。即白月碎去之後,大荒中升起了一輪刺目的金日。金日當空貫落,將黑影徹底吞沒。
直墜萬丈的幽冥城陡然一頓。
城中的荒使有的承受不住這恐怖的衝擊力,剎那間被震碎做一團血霧。勉強起身的鬼谷子釘進七竅的桃木釘也被震碎,命魂之火壓制不住地開始燃燒。然而他沒有去管身上的火,而是勉力地抬頭,去看立於無首誇父肩頭的神君。
神君兩袖飄搖。
一人託日。
“破。”
仇薄燈輕聲。
下一刻,金日與黑影一同在虛空炸開!
十二洲萬萬裡,抵進人間與大荒分界線的黑瘴驟然如大鼎鼓沸,如滄溟海怒,掀起重重巨浪,黑潮濤天。詭異的是,不論黑瘴如何沸騰,如何翻湧,始終無法再越雷池半步。與之相反,幽冥轟震,神君如自困匣中,再無退路。
引動金日後,仇薄燈踉跄了一下,險些從誇父肩頭摔落。
鬼谷子急掠而來。
白衣萎地,仇薄燈半跪在誇父被神火灼燒得隻剩下青銅色骨頭的肩胛上,一手按在滾燙的骨面,一手輕輕地朝鬼谷子擺了擺。
“你大荒與天外天的合謀,算什麼?”
他朝虛空的黑暗輕笑。
“你找死!”
隆隆暴喝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還未散盡的金光中陡然出現了一張臉。
一張環繞四周,千丈高,千丈寬的巨臉。巨臉上,終於有了五官,隻是仔細看,這張臉是由無窮無盡的臉拼湊起來的,每一張臉都在扭曲,都在流動,都在暴怒。它是真的前所未有地暴怒。
它好不容易凝聚出來的形骸,幾乎被仇薄燈一劍毀了!
千萬年心血,險些化為烏有!
話音剛剛落下,它忽然轉頭望向人間的某個方向。鬼谷子比它晚一步,卻也很快猛地轉頭,望向那一處……
空桑!
………………………………
空桑已亂。
扶桑神木上的日齒和月輪迸濺出不詳的電光。
蒼蒼桑木之下,百氏的牧天者已經亂做一團。就在數個時辰之前,空桑祠堂中,所有前往湧洲去參與圍殺的百氏族長命牌同時碎做齑粉!留守的牧天者們想象不出來,到底是什麼人,能夠如此幹脆利落地斬殺三十六位族長。
……要知道,那三十六位族長,可是對應著三十六位兵戈上神啊!
巨大的不安和恐慌席卷了空桑。
有些原本就不怎麼支持參與圍殺的牧天者對此後悔不及,有些年輕些的紀官則竊竊私語,談起了族長們禁止言說的一件事。
幾個月前,空桑死了一名老紀官。
死在燭南大荒擴張的那一夜。
那一天,空桑舉行了一場校日日的儀式,試圖將金烏強行引回次二區。然而日軌月轍铆合,說明天軌在太乙斷索之前,就亂了。許多紀官都知道這一點,但每一位紀官負責的日齒月輪都是有限的,族長們不說,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日軌月轍铆合,天軌本不應該繼續牽引,但族長有令,紀官們也不敢反對。
唯獨一名年邁的老紀官越眾而出,直言相勸。
老紀官修為不高,可歷法很好,學生不少。
學生們親眼看著他被殺死,畏懼於族長的積威,卻不敢為他說一句話。
直言勸阻的老師被擲出表柱,跌落進汙泥裡。事後,學生們冒著被族長懲戒的風險,私底下去給他收屍,卻發現他被劍氣攪碎內髒後並沒馬上死去,而是掙扎著向表柱爬出了很長一段距離。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相信一個老邁的人,能在垂死之際爬出那麼遠。
他在表柱下,用手指刻了最後兩行字:
不正己身,不配牧天。天必亡之。
這件事很快就被獻媚者告知給太虞族長。太虞族長暴怒,不僅親自提劍抹去表柱上的刻字,還將下令杖斃所有為老紀官收屍的學生。從這以後,再也沒有百氏弟子敢討論這件事。直到今天,赴湧洲的百氏族長一夜喪命。
老紀官刻下的兩行字,再難壓制,一夜間傳遍空桑。
扶桑木下。
原本非大氏族長不得入內的古祭室中,聚集了此刻身處空桑的所有百氏族長。他們跪伏在一個九重祭壇前。
祭室穹頂高而遠,銘刻日月之軌,漸高漸收,最後隻剩一孔。一孔窺天,一隙通天外。正是這一孔的存在,歷代空桑百氏族長,才有飛升天外,升靈為神的可能。而歷來,天外天的神詔也是通過這一個小孔降落。
諸位百氏族長心急如焚地等待天外天的神詔。
三十七名大氏族長的同時身隕,讓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恐!
終於。
一團流火貫落。
落到祭壇上,灼燒出一行字。
族長們大喜過望,急忙起身去看,一看之下,所有人的臉色為之一變。流火灼燒而出的神詔隻有簡簡單單的六個字:
亂天軌,墜日月!
“這?!”
一位族長駭然失聲。
哪怕空桑百氏對天外天竊取人間氣運的事心知肚明,甚至也從中漁利不少,為此不遺餘力地參與對神君的追殺……可亂天軌,墜日月……這、這可是會徹底毀掉整個人間的事啊!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
眾人正自驚疑,第二團流火又轟然墜落。
第二道神詔的字多了許多,字字觸目驚心。
“師巫洛為天道,憎空桑……誓必殺之……”
先前說話的族長喃喃念出最後一行字,隻覺頭暈目眩。
所有百氏族長面無人色,慘白一片,甚至有人直接癱坐在地。巨大的驚恐充斥滿整個古祭室……師巫洛就是天道,那他們這麼多年自以為瞞天過海的一切動作,豈不是始終被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完了,一切都完了……
寒意爬過眾人後背。
死一般沉寂中,忽然有人站起身,一把抽出劍:
“諸位!天欲殺我!焉能受死?!”
大家的目光互相碰撞,銅燈盞的火光忽明忽暗,照得所有人的臉色陰晴不定。最後,有人寒聲應道:“若天欲殺我,我先誅天!”
與其等待師巫洛伐天外天歸來,毀滅空桑,不如他們先動手!協助天外天斷絕天道!至於日月若墜,十二洲的生死存亡……天道若亡,天外天自然可以回歸人間。上神們自然會保空桑不滅!
空桑存亡迫在眉睫,焉能行婦孺之仁?
古祭室的銅門霍然敞開。
百氏族長們提劍走出,就要去敲響召集紀官,更改天軌的銅鍾。就在此時,有銅號先一步響起。對於許多空桑弟子來說,這個聲音十分陌生,他們從未聽過,然而聽到這個聲音,一些年邁的牧天者臉色驟然大變!
三千年前,同樣的號角,同樣響徹天空。
那一次是……
太乙伐空桑!
亮紫枝形閃電如群龍廝殺,在神木扶桑的流雲中滾動,照亮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