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用劍。
他沉默了很久,低低回答。
神君似乎有些詫異,問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
他答不出來,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卻不知為何又不願意改口。
神君卻忽然笑了。
一邊笑一邊說,那就用刀吧,以後你做第一刀客。
為什麼那時候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明明答案那麼簡單。
天上人間劍術第一,隻會是你,隻能是你。
可我想要保護你。
要為你披荊斬棘。
緋刀在風中旋轉,刀光跳躍閃爍,挑起一枚枚暗紅的火,激射向盾斧,發出與微火不相符的巨大聲響。給人的感覺,仿佛點點落在盾斧上的不是火星,而是一顆顆從天而降的隕石。鄔丙一步一步後退,在一重一重天階上踩出一個又一個深深的腳印。
祂咆哮如雷:
“你竟然愚蠢到這種地步,被他利用也看不出來?”
“我求之不得。”
Advertisement
師巫洛緋刀潑出一片淋漓的火。
求之不得!
………………………………
晦暗瞢闇裡卷起一片暗紅的血火。
大荒深處的幽冥之城外,背載枯峰的骨鯨眼窩裡流出的血蜿蜒成長河。血河環繞幽冥城一周,依照提前設計好的渠溝經歷四個門,匯聚到幽冥城正中間的一座高臺之下。高臺以骷髏堆砌成,將一縷淡淡的火困在其中。
十萬荒使按方位繞高臺站立,腳下各自踩著一點暗紋。
如果有天工府的人在這裡,就會認出來,他們所踏之陣便是當初天工府叛徒謝遠發明的煉神為兵的陣法。由雲鯨骸骨圍起的幽冥城,就是一座巨大到難以想象的熔爐。也正是因為謝遠提出了這個構想,才會從眾多步入大荒的邪修裡脫穎而出,備受重視。
大荒不是第一次想煉化神君的殘魂,但一直以來成效不大,因為殘魂總會在即將成功的一刻自行燃盡。
困局許久,還是到三千年,謝遠,或者說戲先生入荒,才有了轉機。
這麼一想,那家伙死得還挺可惜的,早知道就該叮囑懷寧君在燭南順手救他一把……不過懷寧君隱隱約約一直有些厭惡他,叮囑也未必有用。
黑影遙遙望向“熔爐”正中心,飄忽不定。
神君授道,結果到頭來要死在蒙他授道的人手裡……還挺有意思的。可其實也不難想到會有這種結果。也許最初登不周山求得大道的凡人真的都能心懷感激,不忘初心。但一代人死之後呢?十代呢?百代呢?
直接得神君授道的人,隻有最初的那一批凡人。等他們死淨之後,十二洲的修士一代又一代,習慣了修煉,習慣了掌控力量,而這力量是他們自己每天修煉心法得來的,自然而然會覺得這是他們的強大是他們自己努力所得……到了這個時候,還有多少人會感念神君的恩情呢?
哪怕仙門沒有隱去神君的過往,結果也不會有太大變化。
貪婪善忘,理所當然。
蠢。
黑影再次做了和先前一般無二的評價。
就是不知道,如果神君能夠重回太古,在知道自己賭上一切會輸得一敗塗地後,還願不願意再賭一次?
想了想,黑影忍不住嗤笑。
要是這樣都願意再賭一次,那就真的蠢得……蠢得連它也找不出形容了。
幽冥城中一口花紋晦暗的鍾被重重敲響,鍾聲震得蒙住整座城的暗紅光霧都隱隱動蕩了一下。鍾響之後,準備就緒的荒使們引燃手中的符箓,將星星點點的火拋進血河。穢風大氣,血河河面卷起百丈高的大火。
火焰中,一抹殘魂。
依稀白衣。
第113章 三謝謝人間
穢風攜裹血火。
漆黑的大荒迎來前所未有的盛典, 在這四季無極,燭龍不照之地。
一座幽冥城, 十萬墜荒人,以同樣的十二洲雅言,以同樣的腔調,齊聲唱起一首與十二洲各城各池形式差不多的大祭祝歌。聲音裡透出億萬分的狂喜,沒有比生活在幽冥城的荒侍更痛恨城中這縷神火的人了。
“噫籲神哉,佑世之神
舍爾魂兮,鑄我之城
風厲厲兮喜也
不知魂之死也
……”
神火的存在, 就像一面鏡子無時無刻,不在照出他們醜陋的面目。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1]
明神不死,妖魔何止?
終於, 他們在大荒裡等待上千年,終於等到了神死之日。隻要這世上再無明神, 隻要人人皆是妖魔,那就世無妖魔。
整座幽冥城都在熊熊燃燒。
巨大的雲鯨鯨骨在腐肉和朽血中仰起頭,發出聽不見的聲音。荒使們腳踏古步, 在熊熊大火中搖動幢鈴, 他們的面目都被暗紅的光模糊了, 隻剩下一道道扭曲的黑影, 好似無數妖魔在歡歌盛舞。
欣兮欣兮,神之將死!
以城為爐, 以血為火, 引排復回九十返。高臺正中心的殘魂神火火光越來越暗淡, 隨著火光的黯去,殘魂逐漸呈現出一道薄如剪紙的身影, 袍袖飄搖,不斷墜下點點微塵般的金色餘火。
爐火每一徘徊錘煉一次,潔白袍袖就飄搖一次。
就像一張紙,要自行燃盡。
他沒能成功。
無數密密麻麻的銀絲穿過魂過,如蛛網般將他罩住,每一次火即將燃起,銀絲就會收緊令它滅去。
叛出天工府後更名“戲先生”的謝遠在成功鑄煉了三柄邪兵後提出了這個辦法——收集誕生於晦暗三千年的死魂,以它們為引,淬煉魂絲。
那一場大劫裡,有太多的城神,太多的妖,太多的人死去了。不是所有的人與妖都像朝城的山靈精怪那麼幸運,能夠得到神君的玉圭保護自己。更多的是瘴霧席卷,百萬、千萬的生靈連反應都來不及,就被吞噬了。
生前的一切記憶都被淡忘了,隻剩下劫難到來時的悽楚茫然和被生生啃食的痛苦。
將那些亡魂的哭嚎和痛苦,強行灌進神君的殘魂裡。要救世的,反過來引發了滅世的劫禍。要人神妖親密無間的,反過來令三者攻伐不休……還有什麼比這諷刺,更能令一位以蒼生為一生所求的神君煎熬難安?
“……噫籲神哉,佑世之神
舍爾魂兮……”
主持煉神的荒使穿著潔白的祝衣,仿照當初雲中城祝師們祭祀神君,一踏一叩一拜,一絲不苟復現在人間失傳已久的雲中城古禮,無處不是最完美最標準的祭神之禮,卻又偏偏無處不透出祭禮所需要的肅穆崇敬截然相反的狂喜。
與曾經的枎城城祝葛青謀取枎靈時的狂喜如出一轍。
都是蜘蛛在磨牙吮血。
隻是不同於葛青想要擺脫城祝身份的束縛,想要用枎靈打造一對所向披靡的邪兵。幽冥城煉化神君殘魂的目的是打造荒城堅不可摧的基石。
現在的大荒已經演化出自己的城池沒錯,可建立在骷髏和腐肉淤壤上的城,時時刻刻都在滲出血水,時時刻刻都在緩緩下沉。所以每隔一時間,就要尋找到足夠的骸骨和血肉來重新奠一次城基。
如果能煉化神火,以神火為基就完全不一樣了。
那將是最好的基石,永不下沉。
人間永遠不知道大荒有多嫉妒他們,就像活人永遠不知道死魂有多嫉妒他們習以為常的春風夏日……明明人間如此卑賤如此渺小,卻有最強大的神君心甘情願為山河碎骨,而大荒卻要在漫長的歲月裡,淤積腐臭與惡念。
真是不公平啊。
不過沒關系了。
神君死期已至。
“……鑄我之城!”
主祭荒使高聲唱誦,魂絲剎那收緊,血火騰空,匯聚成一條鬢須滴血的惡龍,惡龍在半空折轉一圈,張口露齒,朝神君貫落。
咚——
惡龍貫落的方向一偏,擦著神君的衣擺撞到地面。
不僅是它,所有荒使都晃動了一下,整座城在剛剛那一剎猛然下沉……不,不止剛剛那一剎。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還在迅速傳來,沉重得好似太古的誇父重新在黑暗中大步狂奔。
可早在中古末年,誇父一族就已經死盡了!
主祭荒使轉頭,望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不是誇父。
是一位頭發霜白,麻鞋殘破的老道。
鬼谷子。
俗名鹿尋。
湧洲牧鶴長老以身開天門的一刻,大荒中艱難跋涉的鬼谷子臉色隨之大變。他直接取出七枚桃木釘,對應留在幽冥路上的生辰木人,釘進自己的七竅。剎那,熊熊大火從鬼谷子身上燃了起來。
沒有等身死再引魂成燈,他直接把自己生生點燃。
活人成燈。
也是在活人成燈的一刻,鬼谷子發現了一萬裡幽冥路的一個秘密——這條幽冥路上,所有命魂燈的力量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大荒才明明對這些命魂燈格外厭惡,卻始終沒有大動幹戈地清理掉它們。
咚、咚、咚!
腳步不絕,步聲如雷。
每一步落下,都像有一把無形的重錘,敲擊向幽冥城的朽地,每一步落下都跨越百裡,震得城池向下沉墜。每一步邁出,萬裡之外就有數盞命魂燈燃成一團熊熊大火,在落下的一刻砰然炸開。
昔年神君為人間燃明魂。
今日人間為神君焚命燈。
大祭的祭歌被腳步聲打斷,主祭荒使臉色陰沉難看,翻手取出一面銅鑄四面鼓。鼓面徑六寸七分,邊綴白綢,是為路鼓。主祭荒使以木椎同時敲擊四張鼓面,鼓聲響亮,有如鳴鼍。鼍聲中盤繞在幽冥城外的雲鯨脊骨一節一節拔高,好似地面升起一座座雄奇的峻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