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北葛族長見到這一幕,猛然瞪大了眼,暴怒至極。
“牧鶴老兒!原來你一直都在蒙騙我空桑!”
他終於驚醒。
數百年前,空桑曾請牧鶴長老出手,卜算師巫洛的現身地。正是因為那一次泗水之圍,牧鶴長老的的確確算出了師巫洛的蹤跡。哪怕那次圍殺時候,紕漏也不在鬼谷。因此這一次布千裡兵殺陣,空桑才會對牧鶴長老提出的要求無所不允,五方陣旗與八門陣穴的諸多材料,都是由百氏提供的。
可要是那一次的“失手”,根本就是牧鶴長老有意而為呢?!
鬼谷卜天命。
天命不可違。
既然師巫洛是天道,那以“天道不可違”為宗訓的鬼谷就是與他聯系最深的仙門!再一回想,過往千年,死在師巫洛手上的鬼谷中人,很大一部分都屬於鬼谷中主張對天命“陽奉陰違,欺瞞天機”的一派。
牧鶴長老沒有回答北葛族長的話。
因為他正在全力運轉以天神之血為媒介的千裡大陣,真正的兵伐大陣。
原本就枯槁的老人越發瘦小,每一條皺紋都在加深,都在灰敗,唯獨一直佝偻的脊骨終於掙直了。凜冽的風刮動他寬大的袍子,衣袍緊貼在背上,皮肉已然幹癟,剩下的一把骨頭就像幹核桃的豎稜。
師巫洛落在大陣正中心,黑衣鼓蕩,緋刀低垂。
牧鶴長老開口,聲音嘶啞難聽,無一點仙風可言:
“開!”
乾門開!坎門開!艮門開!震門……開!
隨著一扇又一扇氣機引匯之處的陣門開啟,一道又一道光柱衝天而起,破開籠罩十二洲的黑影,就像一把把飛向天外的劍——人間劍指天外天。被陣風逼得不得不步步後退的半算子猛一按陸淨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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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轉過頭,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仿佛從燭南開始一直壓抑的巨石被搬開了。
“我們鬼谷……不是要殺仇薄燈,也不是要幫空桑啊!”
“是要對陣天外天!是天外天!”
雲夢龜卜,要佔氣機起陣,需要在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處氣機引匯的穴眼置一與欲伐者氣機相關的事物。而仇薄燈身為神君,與他有關的一切事物,自然都與太古有關,與當初的雲中城如今的天外天有關。
也就是說,這個大陣,可以用來指向仇薄燈,也可以用來指向空桑,更可以用來指向……
天外天!
巽門……
開!
隨著光柱接連天地,籠罩在人間穹頂上方的黑暗出現了一個破口。師巫洛提著刀,在光柱的伴隨下,一步一步,走向蒼穹至高處,走向天外……天外天的神能降臨人間,那誰說人間不可以殺向天外天?!
牧鶴長老坐在祭壇中間,全身都在顫抖,唯獨啟陣的手始終穩如山嶽。
離門……
開!
隻手遮天的銅人甲士跪坐在雲海的窟窿邊緣,手掌顫動不休,自人間而來的陣芒釘在祂的掌上。
“他要做什麼?!”
無數天神震怒不休,無數道憤怒的咆哮在雲海上來回轟鳴。
他要做什麼?
師巫洛握刀的手色調很冷,近乎病態,深黑的衣袖在風中展開,如群鴉的羽翼。他發過誓的啊……在親眼目睹他的神君兩次墜落的時候,在無法觸碰無法伸手的時候,在所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坤門……
開!
第七根光柱衝天而起,釘進銅人甲士的手腕,鏘然聲響,銅人的右手齊腕而斷。牧鶴長老吐出鮮血,皮肉開始龜裂。
師巫洛接近雲海。
紅袍上神猛然起身,聲音因不敢相信而幾乎變了調:
“他要登天梯!”
牧鶴長老脊骨破碎,他用最後一絲力氣,點向最後一扇陣門。
兌門,開!
師巫洛一步踏出。
踏上第一重天階。
第111章 九萬重階三千門闕
攜裹無上威嚴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 從至高至遠處轟然砸下:
“區區一方天地,也敢放肆!”
“僥幸贏了三十六尊兵甲, 就狂妄到這種地步!”
“自不量力!”
“滾下去!”
“……”
天神不輕言,所言皆赦命。一道驚詫憤怒的聲音就是一道居高臨下的谶命,數不清的谶命重疊在一起,無形中構成碾壓一切的浩瀚神威。要將狂妄到敢踏出人間的黑衣年輕男子給砸落,給碾碎。
以師巫洛為中心,第一重漢白玉臺階上出現細密的裂紋,出現一個下陷的圓。
他筆直站立。
抬首。
九萬重漢白玉階在雲海中一路向上, 每一層臺階都高約百丈,寬約百裡,每隔三十級臺階便有一道翼角飛揚的門闕巍然聳立,如一道道吞噬一切的巨獸咽喉, 也如一雙雙冷冷下望的眼睛。凡人站在天階上,渺小如蝼蟻。
這是可以壓倒一切的恢弘, 可以碾碎一切的雄偉。
屹立在雲端千萬年的天神,坐擁這般偉大的奇跡,又怎麼會將卑小的蒼生放在眼裡?
然而今天, 有人踏上這諸神雲集之地。
師巫洛孤俊的臉, 他膚色極冷近乎病態, 雲霧流過他深黑的衣袖一角, 袖口處有一圈很寬的層層相套形如卷雲的角隅紋,手非常蒼白, 仿佛是太古的雪, 也仿佛是不變的石。狹長的緋刀被他提在手裡。
有一滴粘稠的血還附著在刀刃上。
在他面前, 是山嶽般的銅人甲士。
“滾下去!”
右手手腕斷裂的銅人甲士先是驚駭,後是震怒。
祂看守天階這麼多年, 這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強登天門。銅人甲士完好的左手緊握成拳,雷電在拳縫之間遊走,攜裹地裂山崩的風聲砸向硬扛諸神谶命筆直屹立的師巫洛。
一線紅橫過。
極其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雲海之上響起,又長又尖銳。
與山嶽般的銅人甲士相比,師巫洛的身形格外渺小,猶如蝼蟻比之巨象。但巨象踏足時,退後的卻不是蝼蟻。緋刀刀身垂直,與銅拳碰撞,雷光與火光同時迸濺。恐怖的力道從橫格住銅人甲士左拳的緋刀上傳來,銅人甲士試圖用力踏步,止住身形,卻隻能節節後退。
“竊奪他的功德。”
師巫洛蒼白的手牢牢握住刀柄,刀身在他的臉上印出一道狹長的暗紅亮痕。
像一抹時隔經年的血。
多滾燙的一抹血,灼痛他多少日夜。
……神君墜落的那一刻還在勉力朝天空微笑,指尖沾染鮮血,將面具高高拋起。神君松開劍的那一刻長長的睫毛慢慢垂落,指尖同樣染著一抹血……他總是在想,想為什麼呢?為什麼神君會一次又一次地殒身碎骨,而他又為什麼要是人間的天道——除了眼睜睜看著什麼都做到的天道。
他痛恨那時候的自己。
那麼無能為力的自己。
銅人甲士徒勞無力地咆哮,拳頭、小臂、上半身都在不斷顫抖,隻有覆蓋重甲的雙腿堪堪保持平穩。格擋祂的緋刀卻靜如秋水,刀上那滴先前還沒來得及滾落的血因左右兩側對抗的力道,在刃口跳動不休。
“強加他以業果。”
銅人甲士覆蓋重甲的雙腿在漢白玉石階上犁出兩道長長的溝壑。
第一重階、第二重階、第三重階……轉瞬間,銅人甲士已經被師巫洛壓迫著,向後撞破數十重階。立於天階上的下天之神暴怒出聲,紛紛出手,上百柄神兵籠罩向師巫洛,編織成一張密不可分的羅網。
“逼他走向隕落。”
緋刀翻轉,刀刃上跳動過一抹妖冶的光,血光!
師巫洛不再以刀身格擋銅人甲士的左拳,他轉腕!橫刀!原先沾在刃口的那一滴血向左飛出,炸成一朵小小的血花,一道美如女子細眉的刀光沒進銅人甲士的重胄,又自祂的背上飛出,沒進後面的一級天階裡。
“天外天……”
銅人甲士上半身向前倒下,下半身靜止原地,砸起一片翻湧的煙塵,煙塵中師巫洛扶搖直上,迎上落罩向自己的刀刃。他拖刀於身側,衣袖因強勁的氣流拉成兩道長長的線。神兵組成的羅網已到頭頂。
羅網落下,收緊。
“你們罪該萬死!”
紅月騰空。
羅網炸開,上百柄神兵同時破碎,碎片向四面八方迸濺而出,百餘名下天之神齊齊噴出一口血。
碎光中,黑衣男子高高躍起,雙手握刀,一刀劈向九萬重天階上第一座恢弘門闕。
“你敢!”
下天之神同時神色大變,無論是先前不出手的,還是已經出手此刻氣息唯獨的,全部不遺餘力,撲身去攔師巫洛。
天階九萬重,三百一門闕。人間氣機穿行於門楣下,分與各階之神。
天外天上中下三重天中,下天之神是最依賴人間氣機。
蓋因當初神君重登不周一戰,雖然最後身隕,卻也將天外天的眾神斬殺過半。如今,天外天的許多下神其實都是上神們選空桑中自己後裔,渡他們入天外成神,佔據隕落舊神的牌位。這一部分從空桑百氏演變而來的下神,根基不穩,有位無實,能夠從門闕分到的氣運有限,所以才會常常應人間之請,降臨十二洲,積攢功德,竊取香火。
一旦門闕被斬,縱使祂們避戰得活,未來無法再得享人間氣運,就算有上神相佑,也要墜回人間。
既已高居雲端,誰肯重回埃塵?
“殺!”
下神齊聲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