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洲風起。
凱風旋轉,地火在起伏的山嶺上滾動,如一條蟄伏的火龍。
在太淵莊祭起火旗的瞬間,整個千裡大陣立刻被引動,千萬刀劍同時掠上天空,雷電在刀與刀,劍與劍之間流動,形成一片新的穹幕。從羽山到古祝山,從即翼山到柢山,全被電光籠罩,與地面蟄伏的火相結合,構成一張天上地下無處可逃的羅網。
雷霆凝滯在天空中,照亮每個人的臉龐。
這次出南疆的巫族族人站在巫羅背後,與正面的太淵莊七十二劍客相對峙。
師巫洛黑衣緋刀,獨自立於虛空,黑衣獵獵。
清明風起,佛宗笑臉彌勒出現在西南角,雙手合十,道了聲“皆大歡喜”,雲中迎風便落下一尊笑口常開的紫金彌勒法相;東融風起,藥谷陸沉川飄身而升,青灰衣衫烈烈,拋起一尊丹鼎,風中便或盤或繞湧出九條青蟒;谷風風起,風花谷莫綾羽踏紅綢而上……
一道、兩道、三道…………
佛家法相,道家神通,武士劍意刀罡所化萬象,紛紛而起。
一時之間,這千裡樊籠被諸多異象淹沒,或殺機森然,或氣息內斂。然而不論是哪宗高人,面對這提緋刀獨自出現的年輕男子,都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警惕。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怒色難掩。在座人,數一數,基本都能數出自家與他的仇怨來。
或師長遭殺,或親友遭斬。
這一千年來,仙門也好,空桑也罷,有太多人死在他手上了。
稱之為“血海深仇”不足為過。
一道赭衣負槍自北門而來,聽見他說的那一句“誰告訴你們,天道在乎蒼生”,當下冷笑了一聲,便清叱一聲“遊龍,去!”背上寒/槍震落裹布,騰起化作無數紛紛揚揚的槍影,共計一千兩百道,浩浩蕩蕩,如洪流般貫空而過。
兵戈千百,大類十八,槍為其一。
天下武者大抵總愛逐風追浪,各效名俠,其中東洲因仙門太乙金錯暗雪久居第一,故武者多配刀劍,而西洲近三百年來,弄槍之風最盛,蓋因御獸宗出了一名天下槍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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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名“驚遊龍”。
曾一槍入海,驚散九蒼龍。
赭衣槍魁自北而來,一千兩百道槍影掠過羽山山脊,直貫而下,如百川東流,在出海那一刻千槍歸一,匯聚成一柄青色□□,直刺向穩然不動的師巫洛。
師巫洛依舊隻是冷冷地看著站在火旗之下的白衣道長。
黑衣獵獵,緋刀未出。
凌空而下的驚遊龍懸停在他身前十裡,槍身上如有蒼龍滾動,青色的光芒在槍身上跳動,光紋如一朵朵青蓮瞬息綻放,蓮瓣旋如齒距,將周圍的空間撕出一道道裂縫。然而最鋒利的槍尖卻始終隻能點在一處虛空,進不得一寸。
“你們一口一個天命,”師巫洛銀灰的眼眸漠然冰冷,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清楚楚地傳到每一個人耳中,上至杻陽山祭壇中心的鬼谷牧鶴長老,下至陣外百裡內封山道的宗門子弟,“天命隻覺得你們……”
驚鴻槍尖出現蛛網般的細紋。
“可憎可惡。”
咔嚓!
刺目的金光在空中炸開,驚鴻槍連帶重重疊疊的無數青蓮一同化為齑粉!
赭衣槍魁悶哼一聲,踉跄倒退,氣息瞬間萎靡,比先前被巫羅破去桃花青柏二劍的太淵莊曹世清道長還要狼狽三分。
親眼目睹這一幕,陣中不少人面色微變,人名樹影,多是影長於形,名不符實者更多一些。然而在師巫洛身上,傳言卻一點也不帶摻假——隻一照面,西洲槍魁落敗。哪怕神鬼皆敵之名早已遠揚,這一幕還是來得太過可怕。
“阿彌陀佛。”
笑臉彌勒雙手合十,輕輕向前一步,雲中紛紛揚揚墜下大朵佛蓮,將擴散開的槍芒碎金消去。
金日騰空,白月高懸。
牧天的空桑百氏在鬼谷牧鶴長老布下的這一兵殺之陣中,升起了十輪金日和十二輪白月的虛影。金日白月出現的瞬間,整個大陣為之一震,連帶起伏綿延的山川都真的騰卷了起來,大塊大塊的滾石沿著山脊滾下,隆隆之聲不絕於耳。
衣繡十日的太虞族長漫步出月影,面色陰冷,與師巫洛遙遙相對:“旁門左道也敢妄斷天命?”
“他怎麼不敢?”
旁次裡,有女子的笑聲又尖又利,直刺雲天。
伴隨著這刺痛耳膜的笑聲,羽山忽然整個地震動起來,鎮守羽山火旗的太淵門白衣道臉色一變,一拂塵擊向地面,拂塵做劍,劍氣透地百丈。這一劍迅如驚雷,但笑聲比劍來得更快,轟隆聲響中,千萬斤重的巖石同時向四面八方飛出。
一道幽藍的身影自滾滾煙塵中扶搖直起。
“月母!”
太虞族長神色一變,事前根本沒有誰想到這個瘋女人會出現在這裡。
緊接著,煙塵裡,又掠出一道白影,白衣紀官將陸淨三人扔到無火地,揮袖止住了落石,爾後朝太虞族長略微一欠身,歉意道:“子晉無能,未能攔住她。”
“廢物。”
太虞族長雖知以月母的實力,常人很難應對,還是忍不住叱罵了一聲。
白衣子晉不做辯解,隻默默站在一塊山石上。
深藍華美的羽翼在背後展開,月母懸浮在空中,因面前的這一幕吃吃發笑。她的目光從一眾仙門和百氏身上掠過,最後落在巫羅身上——這名南疆的跛足老者不知何時手捧一個木匣,木匣已經打開,露出盛放其中的一張深黑巫儺面具。
“月母,你鎮守兇犁土丘萬年,難道真要就此墜邪,過往功業毀之一旦嗎?”太虞族長思念急轉,語氣稍緩。
月母不理睬他,隻是看著那一張深黑漆金的熟悉面具,笑得更厲害了,笑得背後的雙翼流光溢彩。
“果然如此。”
她笑顏如花,看向師巫洛,語氣說不出的譏諷。
“果然是你。”
被無視的太虞族長臉色忽青忽赤,一步踏出,背後月影光芒大盛,厲聲道:“原來你早就與巫族相互勾結,好!好個巫族!好位月母,你們出賣人間,為禍蒼生,此罪雖誅難消!”
月母終於將視線移向他。
嚴詞厲色的太虞族長一愣……月母看他的目光說不出的古怪,仿佛他眼下的一言一行都滑稽到極點。
“怎麼?”月母在虛空中坐下,修長的雙腿交疊在一起,以一種混雜嘲弄和憐憫的目光緩緩掃視立於陣中的諸多仙門中人以及牧天者,柔聲問道,“到了現在,你們還不知道自己是在誰面前誇口?”
她的問題來得奇怪,九成的人聽得一頭霧水。
太虞族長眉頭一皺,覺得她瘋得更加徹底了。
唯皆大歡喜的彌勒法相和杻陽山祭壇中心的鬼谷牧鶴長老神色有細微的變化。巫族族人神色不變,始終一片肅然。
見四下無人應答,月母又大笑起來。
“你們還猜不出來?”她嫵媚的臉龐滿是快意,一指冷冷看她的師巫洛“到了現在,你們還不知道他是誰?”
太虞族長眉頭一跳,不知為何忽然湧上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們空桑不是一口一個天命嗎!你們仙門不是一句一個大道嗎!哈哈哈哈哈,”月母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歇斯底裡,扭曲的恨意和快意同時出現在她姣好嫵媚的臉上,“他就是天道!”
“他就是天道!!”
第101章 我來為他問一句
太虞族長的神情忽然定格, 火旗下的太淵莊門人瞳孔收縮,半空紫金彌勒相一震險些直接驚散, 谷風中舒展的紅綢剎那停滯……無邊的驚悸,無邊的駭然,無邊的震恐同時在腦海中炸開,炸得人腦中隆隆一片。
師巫洛。
他在一千年前橫空出世,孤身一人走出南疆,一把緋刀斬遍中土十二洲。
名義上,他是十巫之首, 可實際上,他所行神通術式與巫族沒有分毫關系,無師承,無血脈, 無親友,無所愛, 無所系。仙門也好,空桑也罷,不論怎麼大費周章, 都沒能查出他的根底。他仿佛隻是個純然的瘋子, 橫殺肆斬, 與世為敵。
一千年裡, 不知多少宗門多少氏族咆哮著問過多少次,他是誰?他想要做什麼?
誰也不知道。
空桑曾經求問上神, 天外天也給不出答案。
一直到燭南九城, 師巫洛首次在眾目睽睽下現身, 破樊籠,帶一身紅衣的仇薄燈遠走, 過往種種終於有了答案: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漫長的復仇和守候。可迷霧並未徹底散去……與曾經的神君有關的一切,都是太久太久以前的往事。然而《古石碑記》上沒有記載他的身影,天外神龛未曾銘刻他的姓名。
屬於神君的時代,沒有他的蹤跡。
恩怨愛恨,與他無關。
他以什麼立場在做這一切?
知道越多的人越迷惑不解,直到月母歇斯底裡地大笑,最後的迷霧才被震散……可誰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回答。
一個太過荒誕太過諷刺的答案。
四下一片寂靜。
“怎麼?”月母吃吃笑著,眼尾幽藍,“怎麼都不說話了?”
“胡言亂語!滑天下之大稽!”太虞族長猛然驚醒,一張臉龐被不敢置信和極度的恐懼所扭曲,猙獰無比,不顧形象,指著月母痛斥,“你這種投靠大荒的邪魔也敢在這裡妖言惑眾!”
伴隨著他的話,周遭終於一片哗然。
行天命,護蒼生,不論是仙門還是空桑,都將這作為自己的道統。
正因為有道統的存在,修仙者才能在天地之間行走時不迷不惑。誰也不願意相信月母所說的話,誰也不願意接受天道不在乎蒼生這個事實——否則,他們一直以來信奉的立身之基,豈不成了個笑話?
“你們難道相信一個瘋妖說的話?”太虞族長環顧四周,聲音高得有些不正常,試圖激起笑臉彌勒等人附和自己。
然而正是他這種高得不正常的聲音,反而讓空桑一些喧哗的牧天者面色蒼白地停了下來——此次能夠前來湧洲參與圍殺的牧天者,無一不是百氏中的精英。正因如此,他們知道的比常人要多一些,比如……就在不久前,鱬城的日月被百氏以外的人更改了!
“不認得麼?”月母不知何時止住笑,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格外縹緲,“那張巫儺面具,你應該見過才是啊……”
太虞族長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慢慢地、僵硬地望向巫族。
巫羅在猙獸獸首跪下,將木匣畢恭畢敬高舉過頭頂,那張深黑漆金的面具飛出木匣,落進師巫洛的手中。
太虞族長忽然開始一步一步向後退。
……那張面具!
他的確見過那張面具!
或者說,空桑百氏中傳承上神血脈的氏族族長,都應該見過那張面具……在扶桑神樹下,有一處極其辛秘非大氏族長不得進入的古祭室中,保留了一部分與太古往事有關的壁畫。其中一幅,畫著廣袖飄搖的神君戴一張深黑面具在溱河上泛舟。
空桑的族長們見過那幅壁畫不止一次。
可在此之前,誰也沒有發現其中隱藏著什麼秘密。
太古距離今天已經太久太遠了,而在空桑絕不對外公開的隱秘宗卷中,記載了那位白衣神君的一些習慣,相比其餘雲中城裡的神,他格外喜歡走下不周山,走到山河之間,或與城民共歌共飲,或與精怪同遊同戲。在一兩則殘缺的逸聞裡,說他有時為了不被認出來,會像凡人一樣,戴上面具。
“那張面具是他親手刻的啊……”月母喜怒難辨地望著那張深黑漆金的面具,“人以巫儺通神,那神呢?神以巫儺通什麼?”
“不……不可能……”
太虞族長臉色慘白,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