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淨如臨大敵地盯著他手裡熱氣騰騰的毛巾,噌噌後退了三兩步。
“小道有個問題……”
半算子蹲在荒草叢生的庭院石桌邊,有氣無力地舉手。
“陸施主,您丟出的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呃……”陸淨目光飄忽, “一個小小的,嗯,試驗品。”
半算子“哐”一聲,把頭磕在石桌上:“陸施主, 您這試驗品可有夠特殊的啊!”
陸淨尷尬地撓撓頭,不敢說話。
眼下他們於更深露重時分貓在旋城一處破敗小庭院裡, 陸十一路大公子“居功甚偉”——白日,三人被陸淨他三哥陸沉川撵得滿城亂竄,原本幾個人已經快甩掉陸三公子了。結果……陸十一中途“靈機一動”故技重施——把當初天雪舟上對付不渡和尚的那套又拿出來了。
但特麼, 這家伙就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二缺!
他大爺的, 也不知道陸淨最近些日子搗鼓了什麼玩意, 照著他不知道哪裡來的《毒經》實驗了哪些東西, 掏出來的粉末紛紛揚揚當空一灑……
得嘞!
連追殺的帶逃跑的,四個人全中招了, 一時三刻, 誰也動用不了靈氣。
可謂是“殺敵八百, 自損三千”的典範。
當時陸三公子的表情可謂是“精彩紛呈”,誰見誰覺得他下一刻就要“大義滅親”。憑借著不渡和尚同半算子行走江湖至今還沒被打死的豐富逃命經驗, 兩人連滾帶爬地拖著陸十一,逃進了胡同裡。
三人重溫了遍燭南之夜狂奔大半個城的滋味,跑得險些炸了肺。
“貧僧也遇到過毒修,可普通的毒修,也沒陸施主您這麼能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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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和尚百思不得其解,短短幾天功夫,配出來的玩意就能同時放倒陸三公子、佛宗佛子以及一個實力飄忽不定的半算子,雖然有幾人毫無戒備的因素在,但這也委實過了點吧……感情“治病要命陸十一”居然是個天生小毒物?
“能不能耐麼?”半算子抬起頭,嘟囔,“禿驢,你也不看看他整天都是拿什麼東西在做實驗的……折騰掉的藥草都能在燭南買下一整條街了吧?”
不渡和尚臉頰一抽。
他忽然發現半算子這神神叨叨的牛鼻子說得很有道理。想他以前遇到的那些毒修,哪個不是費盡心力,東奔西跑地湊材料,能煉毒藥用的器皿又個個精致昂貴,什麼純淨無暇的天晶石一片就需要三百黃金。普通修士湊上個幾十年,都不見得能湊齊一整套……是故,普通毒修一年到頭,不是在和山海閣的寶閣討價還價的路上,就是在攢錢的路上……
誰像陸淨這樣,抵達各個城池後,從飛舟上下來,先走進山海閣的分閣,把藥谷小公子的腰牌往櫃臺上一擱,就把閣中的藥材全都打包進芥子袋裡,然後往依附天工府的煉器莊一走,又把腰牌一擱,就把莊中合適的器皿全打包走了……
據說,陸淨他娘偏心這個小兒子,病故時,把名下的錢莊都留給他了。
不渡和尚琢磨通其中關竅後,恍然大悟。
原來十二洲毒修如此之少,真正原因是:
——沒錢?
沒錢你玩什麼毒。
“……佛陀,您說眾生平等,可怎麼貧僧瞅著,覺得這眾生與眾生的差距,委實大了些?”不渡和尚捻著佛珠,一臉苦大仇深,“果然,仇大少爺說得就是真理啊,天工煉器都是有錢人玩的,窮人隻配苦修……”
他話鋒驟然一轉。
“陸施主,渡您脫難的酬勞,白銀三百兩,您是要現付呢?還是要先記下?貧僧也不給你算復利了,一本一利就可。”
陸淨瞪大眼:“喂喂喂,禿驢,你這就過分了吧,我們都什麼關系了,這點小事你還要收錢?是不是朋友?”
“陸施主此言差矣,”不渡和尚雙手合十,正色道,“你我本無緣,全靠你花錢。陸施主,您要想與我佛多多地有緣,就該多多地花錢才是。”
“我呸!”
陸淨掏出一錠黃金砸他。
“貪死你得了。”
不渡和尚接住黃金,眉開眼笑,熱情洋溢地推銷:“貧僧觀陸施主您還要與兄長碰面,隻要再付三百兩銀子,在這旋城內,貧僧就當您的免費打手,隨喊隨到。再加六百兩,貧僧還能替您套陸三公子的麻袋……”
“奇怪,”旁邊的半算子插口,“陸施主,你既然來旋城,就該料到會與令兄碰面才是,怎麼還如此慌張?”
“我哪裡知道來的會是我三哥?”陸淨碰了碰臉上的青紫,龇牙咧嘴,“按理說,來的應該是我大哥才對……嘶,疼疼疼,疼死我了。大爺的,不就是不小心把他進青樓被嚇跑的事禿嚕出去了嗎?至於下這麼狠手。”
“我大爺也是你大爺。”
一道聲音突然響起。
陸淨猛一扭頭。
青灰衣衫的陸沉川出現在破院子的牆頭,白鹿樓初露面的沉穩已經不翼而飛,袖子一邊不知道被哪裡的野狗咬得破破爛爛,發冠也掉了。表情要多陰森有多陰森:“以及,我沒去過青樓!再胡說八道,當心你的皮。”
有殺氣!
不渡和尚同半算子齊齊後退兩步。
“九百兩銀子!”陸淨果斷大喊,“和尚!道士!救命!”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把他拍出去:“陸三公子,令弟我們已經幫你逮住了!”
——開什麼玩笑!
他們的靈氣還因為陸淨那“同歸於盡粉”處於混亂狀態,而氣瘋了的陸三公子按在劍柄上的手光芒閃動,顯然修為比他們高,早一步恢復了!
陸沉川自牆頭飄下。
“禿驢!牛鼻子!你們這群混賬——”
陸淨悲憤地被自家三哥拎住後衣領,提進破破爛爛的房間裡。
砰!砰!
咚!
不渡和尚與半算子站在荒涼的院子裡,一個專心致志地捻著佛珠,一個全神貫注地瞅著推星盤,月明星稀,草叢中有不知名的蟲子一聲接一聲地叫。
過了大半會,後邊房間中的對罵和暴揍聲停了。
半算子手肘捅了捅不渡和尚,壓低聲:“不會被打死了吧?”
“不至於吧?”不渡和尚遲疑地說。
兩人面面相覷。
忽然,掛在半算子腰間的“聆神”閃爍了兩下。半算子隨手一摸,摸出張傳過來的信。拆開一看,他的眉頭皺了皺。
“怎麼了?”
“是左月生的信……山海閣檢查了仇施主留下來的牧天索碎片,確認天軌確實出現了問題——在經女和月母離開兇犁土丘前,就出現問題了。”
“什麼問題?”不渡和尚頓覺頭大。
“不知道。山海閣派出了一隊歷師前往枎城,具體什麼情況還要再查。”
不渡和尚沉默片刻:“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我記起來件事,”半算子把信紙對折,“我老師的算術獨步天下,他曾用以山川城池為算籌,進行推演,要算十二洲的未來,想知道到底有沒有瘴氣散盡的一天。他算了整整一百年,日夜不歇。”
“算出什麼了?”
半算子轉頭看著不渡和尚的眼睛,一字一頓:“大荒,醒了。”
佛珠跌落在地。
風寂雲止。
…………………………
火折一抖,火苗蹿起來,照亮了結滿蜘蛛網的房間。
陸沉川袖子一揮,掃去椅子上的灰塵,他坐下後,抬眼看向提著根斷桌腿跟他對峙的陸淨,一翻手掌,掌心浮現出一些灰白的粉末,語氣不喜不怒:“從燭南鬧到旋城就算了,連遂奎散都煉出來了?出息了啊,十一。”
“你管我。”
陸淨梗著脖頸。
“自己都還把控不好的東西,就別隨隨便便拿出來用,”陸沉川一反手掌,粉末簌簌而下,“想用也行,先寫封信,通知家裡準備棺材。”
“我自己先試過的……”
陸淨嘟哝。
陸沉川太陽穴一跳,陸淨在他再次握拳前閉上嘴。
“再敢隨便用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用你禍害藥谷名聲了,我第一個收拾你。”陸沉川把一枚令牌扔給他,“明天就給我跟辰叔一起回藥谷去。”
陸淨沒接令牌,臉頰的肌肉微微跳動。
“荒唐也該荒唐夠了,這裡的事沒你插手的份。”
陸沉川呵斥。
“荒唐?”陸淨冷笑,“空桑百氏,八周仙門,多威風,一群人浩浩蕩蕩,就為了截殺兩個人,就不荒唐?我呸!”他索性拖了一把勉強完好的板凳大馬金刀的坐下,與陸沉川對峙,“空桑也好,仙門也好,到底為什麼這麼恨他?
“和恨不恨沒關系。”
“不是恨,那是怕嘍?”陸淨故作漫不經心。
“大哥以前就說過,你太聰明了,但聰明得不在正途。”陸沉川沒上當,“你知道他什麼身份?你知道他是誰?”
“我就真的想不懂,仇薄燈想回巫族又怎麼了?他就算斬斷了一隻金烏的牧天索又能怎麼樣?現在那隻金烏不也好好地在清洲飛著?他又沒指揮金烏去殺人放火,赤地千裡。他隻是想回巫族,他隻是不想管了。
“你們憑什麼不讓他走?”
“憑什麼?”陸沉川反問,“你知道他斷了牧天索之後,日軌發生了什麼變化?你知道清洲湧洲的流民增加了多少?跟他晃過兩三座城,你就覺得自己在做對的事?別幼稚了。”
“我知道他從萬丈高空跳下去救神枎,我知道他闖進千重幻境去救鱬城,我還知道他就算昏迷也想著救人。”陸淨站起身,丟掉手裡的斷木,轉身朝門口走去,誰愛回藥谷誰回,反正我不回。”
“你們知道的,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就算我沒和他一起半夜爬過樹,凌晨飛舟放過風箏,正午扔過骰子,我也不能看這樣一個人,被你們逼著走上絕路。”
他猛地拉開房門。
“既然這樣,”陸沉川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為什麼不願意回藥谷?為什麼不願意見父親?”
陸淨忽然定在原地。
“不要太幼稚了,十一。”陸沉川越過他,走出房間,“你這些年被慣得太天真了,該真正看看這個世界了。”
天亮了。
………………………………
灰蒙蒙的霧被風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