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商輕徹底沒了打招呼的念頭, 舉步往裡邊走……
沒走掉。
不渡和尚滿是黑炭的手拽住他的衣袖:“這位施主是旋城接待之人?”
……他的新衣服!
阿羽新給他做的!
沈商輕險些維持不住溫文爾雅的風範,幾乎要一巴掌把這禿驢開瓢
——也隻是幾乎而已。
畢竟沈商輕還沒駑鈍到自家道侶那等地步,三兩句話, 他已然猜出了這三位奇葩的身份。盡管在旋城封鎖事務上, 沈商輕能躲懶就躲懶, 力求將出工不出力貫徹到底, 到底也曾聽說近日來,藥谷小公子、佛宗佛子和鬼谷谷主關門弟子攪和出一路麻煩。隻是暗中盯梢這三根攪屎棍的人都是廢物不成?!見他們來旋城也不帶攔一下的?
沈商輕深吸一口氣, 笑容可掬, 拱手行禮:“敝人沈商輕, 代風花谷暫主旋城。”
“你就是沈商輕?”
陸淨“诶”了一聲。
“不才,便是在下。”
沈商輕心情稍微和緩
陸淨上下打量他, 把燒了大半截的頭發,不知打那摸出柄金絲寒木骨扇,“啪”地一聲甩開,風度翩翩地扇著:“……還以為如何,不過也就這樣。”
沈商輕笑容一僵。
“見面不如聞名。算了,”陸公子金絲寒木骨扇一合,敲著掌心,一抬下巴,“旋城最好的酒樓在哪?帶路吧……嗯,本公子習慣在奏琴鳴鍾下沐浴洗塵。你們這旋城有無能入耳的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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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商輕笑容消失了。
但凡!但凡這三個人的身份在低一點,他就一巴掌把他們扇進護城河裡!還奏琴鳴鍾呢,你丫的就配下去和王八一起灌黑水!
“還愣著幹嘛?”陸淨奇怪,“走啊。”
……醫者不可得罪,佛宗仙門三大宗,鬼谷詭異難測。沈商輕在心底反復提醒自己,忍下出掌的衝動,面無表情地轉身,領人往裡走。算是徹底熄了什麼攀談打探的消息……反正這旋城裡有的是急於掌握太乙仇師祖蹤跡的人。
背後的三位二世祖高談闊論。
“……這風花谷治宗不如何啊。”
“陸施主有何高見?”
“風操太差!太差!門不停賓,古所貴也。治宗有方者,便是雜役弟子,接於賓客,折旋俯仰,辭色應對,莫不肅敬。[1]你看,貴賓都到城上空了,沒人恭迎就算了,竟然也不備車馬,還要賓客自己走路去亭樓。”
“嗯,走走路對修士來說倒也無妨。隻是半算子這小牛鼻摔了一跤,不反思城河修建不佳就算了,也沒人來扶持……的確有些過分了。”不渡和尚理中客。
“也就是我們三人厲行節儉,品性寬仁,對這些虛禮要求不高。換仇大少爺在這,鐵定已經開始翻臉折騰了。”陸公子搖頭晃腦,“那家伙,可是一等一的挑剔,請金佛還至少要造個銅龛呢。嘖,就這條件,也配招待仇大少爺?”
沈商輕額頭青筋直跳。
他們到底有沒有一點自己在同什麼人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的自覺?他們到底知不知道整個十二洲的仙門伙同空桑百氏齊聚一堂就為了他們口中的那位“仇大少爺”?他們到底知不知道那位仇大少爺背後的巫族到底是個怎麼樣辛秘可怖的存在?還有,“厲行節儉”和“品性寬仁”這兩個詞到底和他們有哪一筆畫的關系?
“這話倒不假,”半算子贊同陸淨的觀點,“仇施主便縱真來此地,隻怕連一時三刻都待不下去。”
沈商輕大徹大悟。
他明白那位太乙小師祖到底是怎麼得罪這麼多仇家的了……能令這三位奇葩高山仰止的二世祖,還有一整個宗門在背後為虎作伥,活該他被滿世界追殺!
煎熬一路,旋城最高的白鹿樓總算出現在眼前。
沈商輕如蒙大赦,急忙將三名二世祖往裡頭請,轉身急急忙忙就想走人。
“對了,沈施主,”不渡和尚提高聲,喊住他,“貧僧乃出家人,沒甚要求,且來些水梭花,甘霖酒便是了。”
陸淨進了酒樓就跟回了藥谷一樣自在,見有姑娘女俠們朝他頻頻側目,便熟練地搖扇,彰顯自己玉樹臨風的一面。
一旁的半算子正跟掌櫃討要清水洗臉,聞言猛然警覺,“不渡禪師,你開飛舟前是不是喝了酒?”
不渡和尚裝傻充愣,顧左右而言他:“陸施主,牛鼻子,這城雖小,但旗幟還蠻多的,頗有些可觀之處……呃……”不渡和尚的目光掃到二樓雅座走廊上立著一名身寬體闊,有若活彌勒的黃袈僧人,頓時熱情洋溢地舉高手搖晃,“無定師侄——別來無恙——”
笑臉彌勒不笑了,默默背過身去。
“牧師叔。”
半算子上前幾步,朝鬼谷一行人打招呼,倒還算中規中矩。
褶皺耷拉的鬼谷牧鶴長老慢騰騰地停下腳步,慢騰騰地睜開眼皮,慢騰騰地朝他點頭。
牧鶴長老背後的鬼谷弟子稀稀拉拉地朝半算子行禮——半算子身為鬼谷谷主關門弟子,又得傳推星盤,未來就算沒能繼任谷主一職,也定是谷中元老之一。基本上,年輕代的弟子,都得喊他一聲“小師叔”。
不過,鬼谷崇尚隱逸,谷中一年到頭來,或天然或人力地折騰出一副終日雲霧飄渺的模樣。大家藏在霧裡,躲在松木下苦修,互相間挺少碰面。不少人這還是第一次與宗門有名的“鐵口神斷”碰面。
碰面之下,隻覺得這小師叔,比之傳言……
“牧師叔您也在這啊,可太好了。”半算子背著他破破爛爛的破鬥笠,穿著他高一腳低一腳的破道袍,一腳蹬一破藤鞋,一腳底板光溜溜,啪嗒啪嗒地這樣在眾目睽睽下過來了,“唉,師侄不幸,欠了這位佛宗佛子三萬兩黃金,師叔您有餘錢否?”
一眾罕少出門的鬼谷弟子在四面八方意味深長的視線中,如坐針毡。
這個小師叔……
能不認麼?
偌大的白鹿樓詭異地寂靜。
“十一。”
有人出聲打破寂靜,三樓雅間的走廊上多了一道清灰身影,聲音低沉,語調平緩,充滿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平靜。
啪嗒。
陸淨手中的折扇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他硬著頭皮往上瞅,擠出個尷尬的笑容:“啊哈哈,三哥啊……”
藥谷陸家三郎陸沉川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陸淨二話不說,扭頭奪門奔逃。
“和尚!!!道士!!!救命啊啊啊啊!幫我攔一攔!”陸淨一邊跑,一邊聲嘶力竭地喊。
整個旋城沸騰起來,一直到夜半三更,人聲方歇。
………………………………
夜晦星稀。
一隊長長的隊伍在地勢平坦的曠野停下,熟練地準備駐扎夜宿。
十二洲時令差異不小,此時的清洲城池基本都進入瘴月了。而比清洲更靠內陸一些的湧洲西部還有較多地區處於霧月。一年中,瘴月中厚土瘴迷,商旅斷絕,除大能飛舟外,常人難行。昭月是最為寶貴的日子,瘴霧退,四野開。中間的“霧月”則不好也不壞。霧月的時候,城外鄉野間雖然不像昭月那般山清氣朗,瘴霧卻也沒有瘴月那麼濃厚,在修士保護下,仍能繼續往來在洲城之間。
霧月往來行商遷徙的隊伍被稱為“走荒”。
走荒人多是一些遷徙的流民和逐利的商人,前者貧瘠,出不起使用挪移陣的繳資,後者販貨,貨物走挪移陣成本太高,難賺幾個錢。至於飛舟和芥子袋,那是仙門中高貴者才有的神物,和蝼蟻一樣的芸芸眾生沒有多大關系。
一窮二白的流民和舍生取財的商人湊在一起,湊出一筆錢,僱幾名實力尚可的修士,護送隊伍行走在荒野之中。隻要不遇上時令劇變,瘴月提前,雖然有些風險,但大部分走荒人還是能夠有驚無險地抵達目的。
“歇骡嘍歇骡嘍——”
商人們敲打著酒囊,彼此打招呼。
護荒的修士們忙著在駐扎地外布置上陣法,男人們攤開卷成一團的行囊,熟練地搭起帳篷,女人們點燃篝火,架起鍋,燒開沸水,扔進幹糧和白天收集到的野菜菌菇。行荒隊裡的說書先生用木炭教孩子們在火堆邊識字。頑皮的,偷偷抽了幾根木枝,你來我往地“大俠過招”。“皮猴子!皮痒了是吧?”
忙碌的大人險些被樹枝打到,半開玩笑,半教訓地呵斥了幾句。
“俠客”們吐了吐舌頭,灰溜溜跑回說書先生身邊坐下。學了七八個字,一群小不點就纏著說書先生講故事。
“先生,先生,繼續說上次的那個《回夢令》吧。”
“對呀對呀,第六折後面呢,秋公子離莊遭圍困,逃出去了沒呀?”旁邊看火的半大少女忍不住也插口問了句。
“唉唉!”說書先生無奈嘆氣,“這我上次路過州城的時候,‘一頁塵’先生就寫到這第六折,後面有什麼新話,也得等到我們走到下一座城,找墨文坊翻翻,才知道啊。你們在怎麼問,我也沒法講啊。”
“墨文坊是什麼呀?”
扎羊角辮的女孩眼巴巴地看著鍋中的野菜,細聲細氣地問。
“就是山海閣開的書坊,新話本,新笑談,都是打那裡出來的……”
“為什麼會打那裡出來啊?”
“……”
人聲嚷嚷。
一支走荒的隊伍,就像一個流動的大家庭。
組織了這支走荒隊的商人就是這個大家庭的家長。他年紀不小,黝黑精幹。因為把自己的老骡子愛惜如命,人們幹脆就喊他“骡老爹”。眼下,骡老爹靠在自己的那匹老骡身上,半敞衣領,一邊喝酒,一邊翻動烤肉。
一名修士布置好陣法,走過來跟他討兩口煙。
骡老爹趕緊把自己的腰間的煙鬥往裡揣揣:“少來整天盯著俺這煙,這可是當年俺跑南商剩下的點,要當傳家寶的。”
“骡老爹,骡老爹,我這都認您爹了,”年輕的修士嬉皮笑臉,“可不就是傳家了麼?”
“去去去,”骡老爹揮手,“少來寒酸我這把老骨頭。”
年輕修士沒個正形地在他旁邊蹲下來,扒拉篝火堆裡的烤地瓜。
骡老爹灌了口酒驅夜寒,忽然想起件事:“韓二,你去看看那倆新來的”
韓二剛剛扒拉出個烤得金黃的地瓜,拿在手裡剛剝開皮,舍不得放下,敷衍他:“一會在去,一會在去。”
“咋還磨蹭,人家頭一遭走荒,肯定不習慣。去問問他們有沒有帶酒,野宿夜半是打寒的,沒酒可熬不下去。”骡老爹叨叨,“咱走荒人,就是一家子,要互相關照,不然走不到頭的。”
“這話您都叨多少遍了。”
韓二無可奈何,戀戀不舍地放下地瓜,起身往車隊的方向走。
走荒的隊伍是流動的,從一地出發到另一地,路上會不斷地加進人來。有時兩支小的走荒隊並成一支,有時是遇到落難的人……按走荒的規矩,路上遇到人,隻要願意一起走,就不會拒絕,這叫“結緣”。一支走荒隊,會不斷地有人加入,也會不斷地有人離開。
來來去去,相逢即是緣。
今天日暮時分,就有幾人加入骡老爹這支走荒隊的,其中有一對年輕的小兩口似乎以前沒走過荒。
營地末尾的一輛馬車。
一名年輕的黑衣男子正在給火上烤著的獸肉刷上一層油,動作熟練流暢。
不出意外,韓二沒在篝火邊看到另外那一位,看來是留在了車上……也是,要做他有長成那樣的相好,他當然也不想讓人看到。韓二在心底嘀咕,停在離篝火有段距離的地方,略微抬高聲音,把骡老爹的話轉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