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當年海上弄潮,你們這幫家伙還是個蛋蛋嘞!”老漁民一手點篙,扁舟如箭,從兩條交錯撲來的虎蛟中穿過,他高聲大喊,蒼老的臉上竟也生出一分駭人的兇悍,“怕你們個——”
海浪翻湧,一柄骨叉破空擲來。
老漁民轟然倒下,血濺到了半算子臉上。
天旋地轉。
“我操/你的大荒!”
他抹了把臉上的血,低頭愣愣地看了會,突然一躍而起,歇斯底裡地咆哮。
陸淨在城頭,呆呆地看著被海面照得雪亮的海面。
千舟萬船,往來如梭。
凡人。
隻是凡人的燭南海民劃著船破浪而行。他們靠著窮風惡浪裡磨礪出來的水上本事,在妖鬼的獠牙之下,將一名名來不及撤回的山海閣弟子救了回來。他們是真正的血肉之軀,一片妖潮湧至便百人千人地死去。
仙人仙人,是仙與人。
仙人兩相護,不舍亦不棄。
風吼海嘯裡有人放聲高歌。
“燭南有海,海深麼深幾盅?”
“海深麼深兩盅,一盅飲來一盅添。”
“燭南有山,山高麼高幾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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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麼高兩鍾,一鍾醒來一鍾眠。”
“……”
先是一人放歌,後是百人放歌,千人放歌,萬萬人放歌。那是燭南漁民們的歌聲,他們迎著妖潮擊槳而歌,粗狂而豪邁。不過是怒潮,不過是鬼祟,不過是荒瘴,人世百年不過兩樽酒,一盅飲來一盅添,死生何妨!
“活夠本嘍!”
胡家老漁民將一名山海閣弟子扔向另一條完好的船,持篙立梢頭,任由一海夜叉掀起的巨浪砸落。
“夠本!”
第72章 第二個時辰
周星照亮灰蒙。
左月生向後一癱, 把自己毫無形象地攤成個“大”字,不過他也沒剩什麼形象, 左眼青右眼紫,臉上開染鋪子,渾身上下寫滿“真個大好沙包,皮糙肉厚抗揍”。就是沙包嘴裡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算什麼。
“這是第三千九百三十一次還是第三千九百四十二次……”
他已經被揍不知道多少次了。
揍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親爹,左梁詩左大閣主。
左月生被親爹暗算丟下山海大殿,也不知向下掉了多久, 久到他懷疑自己要摔成一團肉醬的時候,眼前一灰。醒來時躺在一片灰蒙蒙的空間裡,頭頂懸著周天星象,身下是個圓形的演武臺。
他親爹的聲音不知道打哪個地方傳了出來, 說為父算算,也到該把山海印傳給你的時候了, 按祖訓來說,要繼承這山海印得通過歷代祖宗的試煉。不過,我知道你最煩那些繁文缛節陳規舊律, 索性幫你精簡了下流程……這樣吧, 你爹我在虛境中留下了道十六歲時的化身, 你把這道化身打敗, 就算你過了。
末了,也不管他什麼反應, “咚”一聲鼓響, 演武臺上就出現他爹十六歲模樣的化身, 拔刀直接砍了過來。
特麼連個招呼都不打。
果然他爹滿肚子的典籍大道都是虛的,流氓痞子才是這家伙的真面目。
左月生悵然地盯著頭頂三十六顆緩緩旋轉的星辰、十顆周而復始的太陽和一輪朔望輪回的冥月……等北辰星轉到某個熟悉的位置, 就一時間是如此懷念仇大少爺不耐煩的暴力補課。仇大少爺的暴力補課頂多就是把太一劍懸在你頭頂,你要是一個沒記錄,“咻”掉下來讓你死個痛快,不搞什麼痛毆虐待。
不過,左月生有充足的證據懷疑,他被揍得這麼狠,十有八九是老頭子在打擊報復。畢竟平時這家伙要裝得人模狗樣,維持岌岌可危的儒雅風範,沒什麼機會上手揍他。
“老頭子,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牛?”
眼看北辰星又要轉回原位,左月生嘀咕一聲,龇牙咧嘴地伸手摸索,碰到刀柄後反手一把握住。
咚。
鼓聲再一次響起。
左月生身上的傷瞬間消失,狀態再次回歸巔峰。他虎躍而起,雙手握刀,弓步沉肩,目光直視前方。
演武臺的另一側光影扭曲,少年模樣的左梁詩從虛空中走了出來。
平日裡,左梁詩總是寬袍廣袖,腰配長劍,總之文人什麼做派他就什麼做派。不過,左梁詩這位山海閣掌門在十二洲是公認的“平平無奇”,修為平平,劍法也平平。放到普通長老普通修士裡,勉強可算上遊,可放到奇才怪傑頻出的仙門掌門中,就格外不夠看了。
十六歲的左梁詩比之後來更顯陰柔有餘而英俊不足,若換身衣服偽裝成女孩也毫無違和感,但手裡提的卻是一把刀。
一丈長,施兩刃的金銅黑漆的陌刀!
爺們得不能再爺們。
左梁詩單手提著沉重的陌刀,刀尖斜指地面,看起來漫不經心。
但已經被他劈碎無數次的左月生早就看透了他爹的本質——丫的就是個心黑手辣,狠毒無情的老匹夫,砍起人來眼皮都不眨一次。
刀風起。
兩道身影同時撲向對方,左月生雙手持握的同樣是一柄兇悍的陌刀,揮刀時刃如白雪,鱗次排比,他身形壯碩,揮舞大刀便有種使人馬皆碎的赫然聲勢。然而,面容陰柔如女子的左梁詩卻比他更威武更凜然更雄霸一方。
轉刀!橫劈!換腕!斜砍!
金銅黑漆陌刀在他手中發出猛虎般的咆哮。
沉步,雙手握刀,挑刀上切,轉腕,刀柄格擋。
一連串火星從兩柄陌刀碰撞的地方迸濺出來,左梁詩猛虎般的攻勢被左月生穩穩地接了下來。兩人位置交換,轉身的同一時間同時揮出同樣的招數。
換做剛剛開啟試煉的左月生,此刻已經被劈成兩半了——某個人仗著是在幻境裡毫無手下留情這種美德,三千多次挑戰裡,前一千多次隻能算作左月生單方面被秒殺,各種死法大體驗,中間一千次是舉著大刀戰戰兢兢地苟活,後一千次才勉強有了作為“沙包”對毆的資格……過了三千後,他終於能夠反手與老爹有來有往的對轟幾次,雖然常常因為復仇之心太盛被抓住破綻一通暴揍。
左月生忽然暴喝一聲,在格刀時改雙手握刀為單手握刀,刀勢一沉間,轉腕翻刀,將刀抡成一個圓,帶著惡風劈向舊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左梁詩。
他先前和左梁詩對打,用的刀法都是前面數千次挨揍挨劈裡學會的刀法,這換手轉刀術卻是他自己發明的,藏著掖著直到捕捉到合適的時機才爆發出來。
鐺——
千鈞一發之際,左梁詩以刀柄架住落下的重刀。但在他擋住刀之際,左月生已經整個人像頭發怒的巨象般撞了過來。
“該換我揍人了!”
左月生大吼著,一肩膀將他親爹的化身撞了出去,還未等化身落地就拖著刀狂奔,一躍而起,刀攜裹狂風重重劈下,生如雷霆。
某種程度上,左梁詩和左月生不愧是一對親父子,下手之黑如出一轍!
刀光一掠而過。
咚!
左月生猛地坐起身。
“我靠,老頭子你也太卑鄙狡猾了吧?”左月生破口大罵,“是不是玩不起?!”
被親爹暴揍了幾千次,眼前就能扭轉局面,揚眉吐氣了,結果對方直接來了個“釜底抽薪”,把虛境給打散了!左月生一口血憋在胸口,頭一遭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姜還是老的辣”。他罵罵咧咧一會,沒奈何,隻能盤算出去後再尋機報復,現在還是找找讓他辛辛苦苦死去活來這麼多次的山海印在哪再說……
怒氣剛一平息,左月生就聽到了凜冽的風聲。
他環顧四周,入目皆是骨骸。
一具具龐然的枯骨矗立在巨大的弧形洞穴裡,盡管有的殘缺有的完整,但所有的枯骨都那麼龐然巨大,偉岸得簡直好似傳說中的誇父。所有的枯骨都呈現出青銅般的光澤。它們深藏在沒有光的地方,背負燭南九城的重量。它們頭顱高昂,圍繞著正中間一口祭壇上的一枚青銅印。
這是一個……
墓穴!
一個位於玄武殼下的墓穴。
“這就是左家的秘密。”
熟悉的身影在身邊響起,左月生轉過頭,看見父親的虛影出現在身邊。
左梁詩微微仰著頭,望著那一具具撐起巖穴的枯骨,神情前所未有的莊嚴肅穆。
“先祖感念怒海難歇,化而為玄武,以身鎮滄溟。晦風被鎮壓後,但其中的煞氣和戾氣就積蓄在玄武殼中,是以玄武每三百年就要龜息一次,以免墜邪。歷代左家之人,死後魂魄與玄武融為一體,立骨為柱,撐載燭南。封魂於骨,以淨戾煞。無葬身之地,無安魂之日。”
左月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爺爺的雜記裡說玄武“其壽永昌,其壽瞬息,無死亦無生”,原來它們的生命是以左家的人為延續,左家人的血肉就是它們的血肉,左家人的骨骼就是它們的骨骼,左家人的魂魄就是它們的魂魄。
根本就沒有什麼契約。
左家就是玄武,玄武就是左家。
所以歷代山海閣閣主隻能是左家的人。
“怪不得左家從來不用祭祖啊……”
左月生喃喃。
他納悶這個納悶很久了。
打左月生記事起,就沒給哪個爺爺太爺爺奶奶祖奶奶掃過墓。自稱飽讀典籍的左梁詩也毫無帶他追憶先祖的意思。他還問過幾次,怎麼別家都修了祖祠,左家啥都沒有。左梁詩以左家推崇火葬為由,忽悠過去了,還說什麼真想拜祭先祖,隨便在燭南哪裡磕個響頭,潑幾杯酒就行了……以至於左月生一直覺得“不肖子孫”是左家的傳統。
沒想到,某種程度上,左梁詩當初還真的沒有忽悠他。
真想拜祭先祖,隨便在燭南哪裡都可以。因為千萬年來,無數祖宗的骸骨就深埋在燭南的地底,每一條街道下都是一道永不安眠的魂魄。日日夜夜,承受煞氣晦風的剔骨衝刷,歲歲年年,支撐燭南九城的千樓萬閣。
不死不滅,自然不需要祭祖。
左梁詩留在這裡的隻是一道靈識化成的虛影,沒有回他,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
“天軌失控,晦風達萬年之盛,是故玄武提前龜息。你取了山海印後,覺醒血脈,可以試著淨化超出負荷一些煞氣,說不定能讓玄武退出龜息狀態……”左梁詩頓了頓,目光落在虛空處,“你要想好,煞氣不是那麼好扛的。不過,想來你既然能從虛境裡出來,毅力應該也是有那麼一點。”
“喂,老頭子你太小瞧人了吧?三千多次啊!我可整整被你胖揍了三千多次!換個人你來試試?”左月生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拔腿朝祭壇跑去,“還有,讓玄武恢復正常這麼重要的事,你居然放在最後才說?!輕重緩急都分不清了嗎?”“以前我猶豫過,到底要不要把山海印給你。”
左梁詩的聲音在風聲裡有些模糊不清。
“最後想想誰讓你小子倒霉姓左呢,這就是左家的宿命。”
左月生頭也不回,躍上祭壇。
“老頭子你是真的老了吧?什麼叫宿命?這分明是榮耀!”
山海印落下,化為一道清輝沒入他的身體。
左月生的臉瞬間扭曲了起來,他隻覺得血管裡流著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火焰是巖漿!白色的蒸汽瞬間從他身上騰起,那是汗水如瀑布湧出,又瞬間全部被蒸發。無數青銅色的枯骨環繞著他,仿佛無數道隱藏在歷史塵埃裡的光輝影子。
狂風從它們的肋骨中穿過,發出悶雷般的聲音,猶如魂魄未散的咆哮。
戌時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