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接骨前就不能打個招呼嗎?”陸淨五官都扭曲了,龇牙咧嘴地翻出丹藥吞下,“哪有你這麼粗魯的……”
婁江不善地看了他一眼。
陸淨明智地把最後的“老媽子”三個字吞下,岔開話題問不渡和尚:“仇大少爺情況怎麼樣?”
不渡和尚一指扣在仇薄燈手腕上的菩提:“貧僧這串菩提名為‘明淨子’,想來你們也曾聽說過,它曾鎖不死城三日。”
陸淨、婁江和半算子同時露出驚訝的神色。
在不渡和尚親口說之前,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他手上的這串佛珠竟然是“明淨子”,佛陀親賜的菩提很多,基本佛宗的金剛護法和七十二高禪人手一串。但“明淨子”不一樣,它在佛宗的地位等同推星盤之於鬼谷,太一劍之於太乙。
十一年前,位於十二洲正南隅的不死城差點被大荒吞噬。之所以能夠撐到太乙宗鶴長老攜太一劍來援,全靠當時鎮守不死城的佛宗明敬禪師祭起佛珠“明淨子”,撐開金鍾罩將整座城護住。
明淨子高懸三日,封鎖不死城三日。
三日後明敬禪師力竭身亡,菩提明淨子由太乙宗送回佛宗,自此再未聽說佛宗有誰得到明淨子的認可。
……沒想到最後選擇了不渡和尚,大概是跟無塵禪師一樣,瞎了眼。
“怪不得明淨子擇主這麼大的事,佛宗秘而不宣呢。”陸淨忍不住道,“這就好比鮮花插在牛糞,寶刀配了流氓。”
“陸施主,您這話就片面了,流氓其實也不想要寶刀的。”不渡和尚苦著一張臉,“這明淨子為佛宗至寶,門面是夠了,可它又不聽貧僧差使啊。七十二聖珠隨便換一串給貧僧,貧僧就能大殺四方了好麼?”
“原來你也承認自己是流氓啊。”
婁江跟著嘲了一句,心情卻遠沒有表面上這麼輕松。他不像陸淨對明淨子一無所知,盡管以不渡和尚的修為心境很難將明淨子的力量真正發揮出來,但菩提明淨子本身就是一件天然克制業障的至寶,否則當初也不能在大荒吞噬不死城時,護城三日。
可連明淨子都無法徹底鎖住仇薄燈身上的業障。
“有個壞消息,”不渡和尚話鋒一轉,“以仇施主現在的情況來看,明淨子已經無法鎮壓他一個時辰……三刻鍾之後,仇施主的業障就會徹底爆發。樓施主,三刻鍾是否足夠抵達您說的晦風風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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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和尚這麼問,陸淨和半算子跟著四下看了看。
“我們是要一直遊下去嗎?”陸淨指著黑漆漆的下方問,“三刻鍾……遊得到底嗎?先說明,頂多再深個二三十裡,我的避水丹就要失效了。”
婁江沒有回答。
他取出一枚六孔陶笛,吹出一段奇怪的旋律。井壁似乎經過特殊的設計,具有攏音和傳音效果,音波收斂如牛角,迅速地向下傳遞。婁江反復吹了三遍,每一遍都略有不同,這才停下。
“有龍魚過來載我們下去。”婁江收起骨笛,“也沒有人能直接遊下去,應龍池裡設了陣的。”
“那就好。”陸淨松了一口氣,“本公子差點以為自己得先仇大少爺一步,砰地變成一朵肉花了。”他張望了一下,“你們山海閣修這麼大一口池子做什麼?積雨直接排海裡去,不就得了?”
“陸施主這就有所不知了,”不渡和尚插口解釋,“燭南雖位於水上,可事實上它是一座旱城。海水苦鹹,難以飲用,九城與洲陸遠絕,又無大江大河。這雨水便是甘露,寶貴異常,是以涓滴必存。”
婁江肯定了不渡和尚的說法。
玄武駝負的燭南九城是人為修築的城池。
山海閣祖師爺和閣老們在繪制燭南規畫圖的時候,考慮到四周為海無江河少靜泉的風水條件,建城時特意將九座城池築成中高周低的地勢結構,又以街道為脈絡。一旦下雨,雨水就會沿精心規劃的溝渠,匯聚到城門水關處,通過涵洞流進名為“應龍池”的巨型蓄水井中。
“類似的應龍池每處城門都修有一個,高出水面的部分修成觀潮塔加以掩飾。”婁江解釋,“隻有這一處應龍池下通滄溟海泉,泉接風穴。”
半算子“咦”一聲,道:“婁兄所知甚詳啊。”
“你是想說我怎麼知道這麼多吧。”
婁江直接了當,半算子反而有些尷尬:“唉,小道就是有些好奇。”
“他不是說了嗎?我是左少閣的鎧甲左少閣的刀劍啊,”婁江指指昏迷的仇薄燈,“不過,少閣主現在可還沒有資格直接差使我。所以嚴格來說我現在是閣主手中的一柄暗劍。其實歷代山海閣閣主手中都有這麼柄暗劍……那是很早前的約定了,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彼此監督初心永不負。”
其餘幾人心中一動,記起婁江先前說過,左閣主認識他爹娘,小時候婁江甚至騎過他脖子。想想也知道隻有關系很好,才能讓左梁詩這種一閣之主甘願蹲下去給稚子當大馬騎。所以……
婁江的父親,就是曾經那個與左梁詩約定一明一暗的人吧?
婁江低頭注視應龍池深處的暗影,沒有再說話。
陸淨岔開話題:“你們應龍池裡這水蠻清的,我還以為雨水匯聚起來會很髒呢。”
“涵洞玄鐵門上的陣法就是用來淨塵的,池中養的龍魚也有潔水之功,”婁江打起精神,“普通弟子和燭南城外的所有漁民,平素取用的水都來自應龍池,自然不能髒汙。”
“原來如此。”
陸淨一點頭,想表示自己懂了,結果不知道是不是放得有點久,避水丹藥效有點流失了,一張口一口冷森森的池水就灌了進來。慌得他憋著氣,鼓起腮幫子,手忙腳亂地一通亂劃。婁江見狀,急忙過來給他加了個臨時避水訣。
“我該不會是拿到我哥煉的丹藥了吧?”陸淨驚魂未定,“這什麼破丹藥,差點害死我……”他心有餘悸,索性把剩的避水丹都倒了出來,幹脆提前吃個保險,剛要把丹丸扔進嘴裡,陸淨的動作忽然一頓,砸了咂嘴,皺起眉,“婁媽子,你們平時喝的水,有點苦啊。這味道怎麼有點……有點熟悉……”
“苦?”
婁江一愣,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還未等他追問陸淨,應龍池深處的水就晃動了起來,緊接著銀色的光華從水池深處的黑暗中冉冉升起,仿佛一排銀色的風燈。
“哇!”陸淨發出驚嘆的聲音,“這就是龍魚嗎!好美!”
那是介於龍與魚之間的生物,長達十二丈,修長優美,全身血肉透明,能夠清晰地看到它銀色的骨架,光就是從它顱骨和脊椎關節處發出來的,連排如燈。它在幽暗的水中遊動,就像一條長長的銀色燈帶。
龍魚速度很快,轉瞬就快到眼前。
陸淨剛想問問婁江這種龍魚山海閣賣不賣,他買兩條回藥谷的池子裡養著。一扭頭,就看到婁江臉色慘白得跟見了鬼一樣。
“閃開!!”
婁江身處寒潭卻陡然出了一身大汗,他大喊,一把扯住陸淨拼了命往石壁方向遊去。
轟——
銀光揮灑成圈,龍魚猛然轉身,魚尾攪動潭水,透明的魚鰭薄如刀刃。如果幾人還停留在原處,此時就算沒被拍到石壁上,也被魚鰭上的硬骨給切成人肉片了。
“我說!”陸淨和魚鰭擦肩而過,驚得面無人色,“這種歡迎方式未免太過熱情了吧!婁江!你是不是把調子吹錯了?還是它起床氣太大!”“不可能!龍魚性情溫和,就算骨笛吹錯了,也絕不會傷人!”
“性情溫和?”陸淨扭頭看發狂東撞西奔的龍魚,“這要是能叫‘性情溫和’我大哥都能算是活菩薩了!”
婁江拖著他的衣領,一蹬牆壁,向左前方蹿出,與重重撞在石壁上的魚首擦肩而過:“你剛剛說水有點苦,對不對!”
“對!”陸淨應了他一聲,忽然臉色一變,“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說!”
“是凃稰子!你們這水裡肯定被下了凃稰子!”陸淨扯著嗓子大吼,“我拿藥谷萬年聲譽擔保!絕對不會認錯!小時候我天天把這玩意扔我哥茶壺裡!”
婁江身形一頓,徹骨的寒意爬過他的脊背。
水流翻湧,水聲轟鳴,銀光從半空中籠罩,龍魚撞向僵在原地的婁江和他旁邊的陸淨。不渡和尚背著仇薄燈無法行動,半算子遠在另外一側,眼看陸淨和婁江兩人就要命喪深潭,半算子左手託住推星盤,右手指尖點在外盤上的暗珠,推動它們沿凹槽移動。
暗珠錯位、移動。
陰陽驟轉。
水流忽然倒卷,龍魚向後退回原來的地方,定格在轉身的瞬間。
“跑!”
半算子大喝。
陸淨反過來拽住不知為何像丟了魂的婁江,玩了命地往前蹿。他剛連刨帶瞪地逃出幾丈遠,推星盤上的暗珠就咔嚓咔嚓地倒退回原位,水流轟然下落,龍魚在原本兩人靠著的石壁上撞出一個深深的陷坑。
這一次撞得極狠,似乎把龍魚自己也撞暈了,修長的身體搖搖擺擺,連帶著池水也跟著遙遙晃晃,光影照得四周忽明忽暗。
幾人借機重新聚到一起。
“半算子厲害啊!”陸淨贊不絕口,“能再來一次嗎?這次幹脆點,把它倒退回海泉裡,別讓它出來了,我們另尋別路吧!”
“陸兄莫要說笑!”
半算子七竅流血地抓著倒飛回來的推星盤,瞥了一眼,龍魚發出的銀光照亮了推星盤面,所有人一起看見指針掠過酉刻。
距離清洲覆滅還剩不到三個時辰。
“得幹掉這家伙嗎?”
不渡和尚問,他不知從哪裡摸出根降龍杵,提在手裡要多兇悍有多兇悍,敢情這禿驢不僅是個酒肉和尚還是個暴力武僧。
“幹掉他我們怎麼下風穴?”陸淨反問,“再說了,你幹得掉這種大家伙嗎?”
不渡和尚剛想說幹不掉也得試試,就看見應龍池底升起了第二道、第三道銀光。
“……”不渡和尚松開降龍杵,“貧僧為自己和幾位施主先念段往生經吧。”
陸淨大驚失色:“禿驢!禿驢!你這麼快就放棄了?”
“這種時候,除非天降救兵,英雄救美,否則隻有死路一條了啊!”不渡和尚雙手合十,雙目緊閉,“天降神兵英雄救美,那是話本裡的戲碼!陸施主,死生無常,您看淡一點!”
第71章 仙人兩相護,不舍亦不棄
“禿驢, 你這不等於廢話麼?”半算子下意識地抬頭,“哪來的那麼多神兵天降降降——”
緋刀從天而降!
應龍巨池的水被垂直切開, 刀身攜裹著滔天血腥,刃口攜裹刻骨寒意。短短一日內,幾個人第二次見證這把恐怖武器的出鞘。長刀貫落的速度超出了瞳孔捕捉的極限,在水中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赤線。
搖擺而來的龍魚,池底深處升起的銀光齊齊定格在水中。
緋刀釘在第一條龍魚的顱骨上,刀身的殺氣卻直墜而下,在同一瞬斬殺了池底深處的另外兩條龍魚。親眼目睹這一刀的不渡和尚隻是側面感受到刀上的殺氣, 渾身就不由自主地微微戰慄,仿佛自己也跟著被從天靈蓋向下劈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渡和尚立刻高舉雙手,“阿彌陀佛!貧僧乃出家人!”
他高舉雙手動作太過迅猛, 連帶著將背上昏迷不醒的仇薄燈給甩開。
紅衣少年向後一仰,黑發在水中漫漫展開, 龍魚骨骼發出的淡淡銀光照亮他蒼白的臉龐。年輕男子從不渡和尚等人身邊徑自擦過,接住了下沉的仇薄燈,他玄黑的衣袖邊沿暈開暗紅煙霧。
“這是剛殺了哪路鬼神趕過來……”
陸淨喃喃。
無怪乎他如此猜測, 血源源不斷地從師巫洛的黑衣上暈開, 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亦或二者皆有。能將一整片池水都染紅, 實在讓人懷疑他是一路屍山血海地殺過來啊!
不渡和尚維持高舉雙手的姿勢,冷汗如瀑布, 飛流直下。
別管是哪路神仙遭殃了, 貧僧觀這位施主長了一臉“殺人滅口”之相啊!這口應龍池其實通的根本不是什麼海泉, 而是黃泉吧……
師巫洛忽然抬頭。
不渡和尚心說吾命休矣!
一樣東西被迎面丟了過來,不渡和尚本能抬手一擋, 入手卻格外熟悉。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那串菩提明淨子。再低頭一看,池水的血煙中翻滾出墨霧,師巫洛抱著仇薄燈站在散發幽幽銀光的龍魚上,迅速向應龍池深處沉去。
黑與紅在他們兩人身上流動,像一個人過往的所有顏色都由另一個人親手描繪,也像一個人的生命都由另一個人組成。
“他、他這是什麼意思?”半算子問,“他自己帶仇長老進風穴?”
婁江眉頭一跳。
換做平時,就算這位神秘的年輕男子實力再怎麼深不可測,婁江肯定也要追查他為什麼會知道山海閣的辛秘。但眼下有更要緊的事,隻能冒險相信看在仇薄燈的份上,他不會做出危及清洲存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