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
仇薄燈笑起來,漂亮的瞳孔印出一輪正從海天相交處緩緩升起的蒼白月輪。月光鋪灑過海面,滄溟粼粼,如無數碎銀。
他們在海上,在扁舟上。
師巫洛將仇薄燈從紅闌街拉走,居然是為了帶他來看海上月升……也不知道師巫洛是哪裡找來的小舟,兩人對坐剛剛好。蒼海橫流,水波渺渺,長風浩浩。船在海面上緩緩駛過,如秋葦一葉。
風勢正好,其實是不需要人劃船的。
那一個人坐後面一言不發地搖橹,不是生氣是什麼?
“沒騙你,”師巫洛低聲說,微微停了一下,“不會生你的氣。”
他說得很認真。
哪怕知道仇薄燈現在半醉半醒。
“所以還是生氣了。”
仇薄燈又笑了一下,笑得比先前明顯多了。
師巫洛都感覺到懷裡人肩膀輕輕抖動,便有些不想再回答了……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真的生氣了嗎?他不知道。他隻是遠遠地看到檐影下女孩踮起腳尖,仰頭距離少年那麼近,就忽地那麼地陰戾,那麼地不甘,那麼地害怕。
他是在不甘什麼?
他是在害怕什麼?
不知道。
“徘徊復徘徊,山花空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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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復徘徊,舊人已不在。”
仇薄燈微微一偏頭,靠在他肩膀上,輕輕地哼著《孔雀臺》最後的幾段。他的聲音又清又冷,應和著周而復始的潮聲,起起落落,仿佛真有一隻孔雀在孤獨徘徊。
他的聲音忽然停了。
師巫洛收緊雙臂,仇薄燈整個地陷進他的懷抱裡。淡淡的草藥味鋪天蓋地而來,將他不留縫隙地包圍住了。
第51章 紅衣立白月
一望無際的滄溟, 一葉秋葦的扁舟,無風也無潮, 無塵也無喧囂。
月圓人相擁。
“蠢貨。”
仇薄燈語調很輕地罵。
他們挨得這麼近,字音剛從他的唇齒間出來,就落進另一個人的耳朵裡。師巫洛低低地應了一聲,並不松手。仇薄燈也不是真的想罵他,隻是被緊緊擁住時,如果不說點什麼,就會覺得時間不再流動, 天荒地也老。
可天地皆老,仿佛也沒有什麼不好。
仇薄燈不說話了,靜靜看向水天相交的地方,巨大的月輪正一點一點地露出來, 今天恰好是既望,白月圓得完美, 找不到一絲殘缺。先前天月與海月共圓,現在正慢慢地各自掙開暗雲的束縛,最後兩輪滿月同時躍出幽影, 一上一下, 懸停在海平線上。
長風浩浩, 海面泛起細密的銀紋。
“松手。”仇薄燈說。
不動。
“學壞了?”仇薄燈眉梢一挑, “會裝聽不見了?”
不說話。
仇薄燈有些好笑,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快點, 別磨蹭, 機會隻此一次。”
師巫洛抿了抿唇, 有些不情願地松開手。紅衣窸窣,仇薄燈直身, 卻沒有起來,而是低下頭去不知道在找什麼。過了一會,仇薄燈回頭,看到師巫洛不知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起身了,正安靜地站在船艙中,眼睫微垂。
風吹動他帶暗紋的袖擺。
還會生悶氣了啊。
學壞了。
仇薄燈沒忍住,笑了。
“生什麼氣呢?”仇薄燈一手攏在袖裡,一手按在船木上斜斜地支著身,“過來,坐下。”
師巫洛看了他一眼,悶不吭聲地過來。等他真過來要坐下了,仇薄燈又伸手點在他肩膀上,推他轉過身去。師巫洛順著他的力道,背對著他在船艏邊沿坐下。師巫洛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隻是看不到他就覺得格外不習慣。
背後傳來衣衫窸窣聲,像仇薄燈起身了,先是遠離,隨後又靠近了。
師巫洛微微一愣。
他的發繩被人抽走了,接著就有修長微暖的手指按了上來,指腹一點溫熱透過頭發傳來,讓人心底忽地一悸動。
“先說好啊,這可是本少爺第一次纡尊降貴給人扎頭發。”
仇薄燈一邊說,一邊將師巫洛的頭發散開,然後在一一攏起來。他腕上纏一條綴了黑琢石的束發帶,發帶兩端一長一短地垂落,隨他手腕移動微微搖擺,繡紋在月輝裡反射淡淡的暗光。
“敢挑刺我就把你踹下船去。”
他聲音懶懶散散,動作生疏至極。
“好。”
師巫洛的回答很簡潔。
仇薄燈隱約感覺他好像笑了一下,便有些報復性地扯了扯他的頭發。師巫洛又輕輕笑了一聲,仇薄燈不想搭理他了。
或許是出身巫族的緣故,師巫洛沒有戴發冠的習慣,平時隻用一根發繩扎起。仇薄燈之前在鱬城夜市瞥見那條黑琢石的束發帶,莫名就想到了他,便買了下來。買發繩也好,扎頭發也好,都是一時興起,仇薄燈沒梳子的習慣,就玩兒地學第一次見面,以手帶梳,給他束發。
倒騰半天,越理越亂。
好在師巫洛的頭發不算太長,剛過後背蝴蝶骨一些,仇薄燈胡鬧了大半會,一手將頭發攏成一束,一手將腕上纏著的發帶抽下來,纏了纏,勉強扎住。
扎好後,仇薄燈繞到師巫洛正對面。
他先前還說師巫洛敢挑刺就踹下水去,結果自己直接笑倒在船尾……這扎的都什麼鬼啊!橫散豎亂的,搭上師巫洛那張永遠跟天下人欠他八百萬的冷峻臉,就越發好笑了……那種感覺就像孤獨的武士按刀尋仇,結果頂了個雞窩出門。
他樂不可支。
師巫洛看著他笑,銀灰色的眼眸裡也淺淺地泛起了笑意。
“算了算了,不禍害你了。”
仇薄燈笑了一會,探身去抽發繩。
師巫洛握住他的手腕,不讓他動。仇薄燈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把發帶抽下來,拍在他手裡。
師巫洛一怔,這才發現仇薄燈給他換了條新發帶。
“自己扎。”仇薄燈不看他,坐進船艙裡,手肘橫在船舷上,眺望遠處海面上的月影,“酒呢?”
船艙中有一方矮案,上面擺了一白瓷壇,兩個白玉杯。師巫洛揭開瓷壇,淡而幽冷的清香慢慢地沁開。他提起來慢慢注進玉杯裡,斟自半滿,遞給仇薄燈。
仇薄燈接過酒杯,低頭一看,發現與幽冷的香氣相反,酒液如彤如霞,與悽迷的月輝一起盈在白潤的圓玉杯裡,讓人想起天冬時在高山上盛開的紅梅,孤獨地於寒雪中冷豔灼華,又妖冶又素雅。
“它叫什麼?”
仇薄燈纖長的手指環住玉杯,輕輕搖晃,看月光與紅梅一起破碎。
“沒有名字。”師巫洛說。
仇薄燈慢慢地抿酒,師巫洛看著他,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這壇酒。師巫洛自己很少喝酒,他是個一杯倒,再好的酒如果喝的人什麼都品不出來就醉了,那也沒用。他其實不懂酒,所以在回請仇薄燈的時候,才會那麼茫然,不知道該選什麼。
天底下美酒佳釀數不勝數,最後他帶來最籍籍無名的酒。
可仇薄燈沒有說它是好是壞,也沒有說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隻是飲盡斟杯,復飲盡。
“就叫‘浮燈’吧。”
他終於回頭,月光鍍過他的眼眸,清澈如鏡。
師巫洛分不清他是醉還是醒,依稀覺得他應該是喜歡的,便松了口氣,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仇薄燈執杯趴在船舷上,看他慢慢地飲酒,忽然就拘起一捧海水潑向他。師巫洛茫然地抬頭看他,水珠從垂落的頭發上滴下。
仇薄燈笑著躍起,立在船尾。
“走。”
他一揮袍袖,將桌上的酒整壇卷走,提酒走了兩步,立在船尾最末梢的尖端上。
“我們去滄水盡頭,我們去明月中間。”
海風吹得仇薄燈的廣袖彤霞般漫漫卷卷,天高而遠海廣而深。師巫洛瞳孔印出他的黑發,他的紅衣,他嫣然明豔的笑顏。
去水的盡頭,去天的邊沿。
去隻有他們的人間分界線。
孤舟如弦,在遼闊的海面留下一條長長的白痕。潮頭被破開,靜水被分開,有少年立舟頭,迎風而飲酒,有男子坐舟中,叩弦而清歌。
滄溟一渡間。
如墨般的海面上出現了一輪巨大的白月,扁舟與月影越來越近,站在船尾的仇薄燈將空了的酒壇一擲,縱身躍起,師巫洛猛地起身,又停住。
扁舟止住,與月影的輪廓相接。
仇薄燈停在水面。
“遂古之古,何以初兮?
“太上之上,何以尊兮?”
仇薄燈如鶴旋身,伶仃肩骨貼水而過,腰束曼展,大袖回旋,如刀揮灑出新血的渾圓,海水在他足下靜如銀鏡。他繞身回環,身如曼珠沙華之極盛,發若濃墨高滴之展旌。
“鴻蒙未闢,何以明兮。
“四極未立,何以辨兮?”
他一揚臂,華袖高高拋向天空中的白月,衣袂在半空炸開紛紛揚揚一片豔彩,又落成一片忽然淡去的飛霞。他在萬千月輝中起身,忽如射燕,忽如徊雀。他以一整輪巨大的白月為舞臺,在這滄溟盡頭高歌起舞。
“洲嶼何足,隅隈何數?”
“明輝何足,幽晦何數?”
他憤憤而歌,慷慨而激昂,於是問天之歌便叱咤如鼓點。
“天高幾丈,路長幾裡?”
“地厚幾丈,鄉廣幾裡?”
他悽悽而歌,迷蒙而彷徨,於是問天之歌便如無望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