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
三足金烏扇動它千丈之長的雙翼, 將蒼穹燃成一片翻湧的火海。
那是一隻威嚴得超出所有想象的神話生物, 直長萬裡的日輪以天索捆負它寬厚的背上, 鎖鏈末端被緊緊地抓在它彎曲強勁的三足中, 一身翎羽深黑如甲胄,邊緣勾勒著兇煞的紅光, 遮天的羽翼上滾落熔金般的流火。
它的出現使滄海剎那成血!
陶長老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 早早地展開結界, 否則此時這幾個人早化為了焦炭。
“怎麼樣?”
左月生眉飛色舞,扯著嗓子問。
“壯觀吧!”
陸淨用力點頭。
他從未像這一刻這般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尤其是在金烏載著太陽從他們頭頂正上方飛過的瞬間, 視野中隻剩下赤焰與紅雲,炙浪讓一切都變得模糊扭曲,莫名的戰慄席卷全身,以至於胸口咽喉吐不出半點聲音。
怒海狂濤,人如草芥。
“這麼壯觀的日和烏,年復一年,懸在山海閣頭上。”
陶容長老走上前,枯瘦的手掌按在左月生的肩膀上,打鱬城事變後第一次開口說話。
“像這樣被百氏掌控的太陽,還有九輪,更別提還有冥月。”
左月生得意洋洋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轉過頭去,對上陶容長老蒼老的臉龐,見了不知多少風霜的眼睛,此刻如刀劍般與他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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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氏牧天,司命日月。你明白麼?少閣主。”
左月生看看他,又轉頭看向大海。
轟——
金烏載著太陽落進海天相交之地,萬丈高的火峰湧向天空,給蒼穹和滄水留下一片血霞。長風還在來回鼓蕩,怒潮還在洶湧咆哮。
“我明白。”
左月生一字一頓地回答。
“還查天軌嗎?”
“查!”
他斬釘截鐵。
“為什麼不查?”仇薄燈聽著他們的對話,提著太一劍,向前走了幾步,踏上一塊礁石,遠眺金烏載日消失的地方,“日升月落,天命之常。什麼時候淪落由人掌控,為人利用的地步?”“日月就該有序,四時就該有候。”
天地闢啟,眾星歸洲。
萬民生來澤厚。
陶容長老一震,立刻緊緊地盯住仇薄燈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神色的變化。天邊的餘火還未徹底消失,赤霞印照在仇薄燈的眼瞳裡,像洶湧的血潮,像即將點燃鴻蒙的震怒……難道……
“說得好!憑什麼日月就該由百氏的那群龜孫主宰!我呸!”未等陶長老再仔細分辨什麼,陸淨便用力鼓起掌來,“日月有序,四時有候,□□有常……仇大少爺文採斐然!稱得上是太乙門面!”
仇薄燈乜他一眼,橫劍就拍。
陸淨一貓腰,躲到左月生背後,不忘順手推了婁江做擋箭牌,婁江抬手架劍間把愣神的葉倉撞進了海裡,水花賤了仇薄燈一身……幾個人轉瞬間扭打在一起,剛剛神色冰冷,睥睨俯瞰大地的仇薄燈仿佛隻是一個幻影,一個錯覺。
陶容長老呆立原地。
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咳!”
一聲輕咳在所有人耳邊炸開,陶長老猛地回身,也不知什麼時候,不遠處的礁石上坐了一位麻衣人,一手提葫蘆,一手提金錯刀。見大伙瞅過來,麻衣人把刀往腰上一掛,飄然落到仇薄燈身前,畢恭畢敬地拱手行禮。
“見過小師祖。”
還未起身,一把劍迎面就丟了過來。
“你來得正好,”仇薄燈說,“幫我修一下劍。”
能想起要把太一劍修一修,倒不是仇薄燈良心未泯,單純隻是在鱬城的時候,因為想探一探幕後人,他哄著太一劍不做掙扎地被封進了兵匣了。為此不惜答應,事成之後,就幫太一劍做個新劍鞘,順帶把劍刃也補一補。
這幾天太一劍似乎擔心仇薄燈把答應的事忘掉,一直在鬧騰。
仇薄燈不得不抽空問左月生,怎麼修補太一劍,然後就被一堆繁瑣的程序和材料搞得頭疼。眼下見了君長老,他頓時迫不及待地把這個燙手山芋丟出去。
君長唯接住劍,定睛一看,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小師祖,這、這、這還是太一劍?”
“唔……”
仇薄燈沉吟片刻。
“假如太乙沒有第二把太一劍,那應該是沒錯的。”
太一劍在君長唯手裡憤怒地跳了跳,仿佛在控訴這些天來的辛酸。
不跳不要緊,一跳劍鞘又開始哗啦啦地往下掉松皮,掉得君長唯心如刀割。
“小師祖啊,這可是萬年天青松制成的劍鞘,太乙宗也就剩了這麼一把劍鞘……”君長唯心疼得哆嗦,“算了,掌門那裡應該還存了一些,給您重打一副劍鞘應該還是夠的,劍刃未損就問題不大……大……”
君長唯與坑坑窪窪如狗啃的太一劍劍刃相對。
空氣一時間格外沉默。
“小師祖啊——”
君長唯雙手哆嗦地捧著太一劍。
仇薄燈鎮定自若地回他:“長唯啊,你隨便找點鐵片給它補補就行了。”
君長唯簡直要昏厥過去。
這鎮宗至寶,豈是能“隨便補補”的?!
“長唯”二字一出,旁邊的葉倉眼睛就直了,不住地往他腰間的那把黑鞘金镡的長刀上瞅。
習武之人幾乎都聽說過這麼一句話,有道是:“金錯長唯久,飛光暗雪裡”。
講的是仙門中兩個人,君長唯與葉暗雪,前者是仙門第一刀,後者是仙門第一劍,兩個都是太乙長老。
飛光劍葉暗雪成名路比較輝煌,天資過人,自十七歲參加論道會起,連冠近百年,為那一代所有年輕俊傑的陰影。而君長唯則有些大器晚成的意思……修煉百年聲名不顯,直到仙門隔三百年換一次鎮守不死城的隊伍時,此人才橫空出世,一刀分海。
葉倉拜入太乙後,就曾問過仇薄燈,為什麼金錯刀君長唯在去不死城之前一直籍籍無名?是在韜晦養光嗎?
當時仇薄燈的表情格外古怪。
一副很想笑的樣子。
未能從仇薄燈那裡得到答案,葉倉對這位傳言中的“太乙第一刀”更好奇了。
初次見面,葉倉有些幻滅。
主要是這“太乙第一刀”,看起來實在是太邋遢了……麻衣邊邊角角破破爛爛,一個大酒葫蘆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和仙風道骨的陶長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隻能安慰自己: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小師祖啊,三千年顏掌門就是請太一劍出山的……”
君長唯已經從數萬年前“天授玄鐵,玄鐵化劍,劍名太一”講到了三千年前顏如書掌門請劍出山,逼上空桑,滔滔不絕源源不斷,話裡話外一個意思:這是柄上上上劍啊,小師祖行行好,您千萬愛惜點。
仇薄燈隻覺得像有一千隻蒼蠅在耳邊嗡嗡嗡,不勝其擾間,就瞥見葉倉表情復雜地站在那裡,頓時想到了一個堵君長老嘴的法子。
他清了清嗓子,打斷君長唯。
“君長老,這個是新入太乙的弟子葉倉,對您可謂是仰慕已久,您要不要給他解惑,說說您當初為什麼從不參加仙門論道會?”
葉倉這些天不忘仇薄燈的“教誨”,棺材臉小有所成,這時聽他如此說,臉上神色不變,但一雙眼睛卻馬上亮了起來。
“這……”
君長唯滿肚子絮叨一下卡住。
仇薄燈粲然一笑,拍拍君長唯的肩膀,語重深長:“修劍的事,就拜託長老啦。”
“自然自然……”
君長唯無可奈何,哀嘆積蓄不保。
仇薄燈高高興興收回手。
“左胖,”陸淨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對左月生開口,“既然來了你們山海閣,你是不是該盡盡東道主的本分?”
左月生一拍胸膛:“那還用說!”
陶容長老微微欠身:“仇長老,閣主及兩位閣老已備下宴席恭迎,就在聽潮閣裡。”
“哎哎哎!”陸淨忙不迭地拉仇薄燈衣服,小聲嘀咕,“仇大少爺,跟那些老家伙打交道多沒意思啊,我們還是讓左胖帶路去玩就好了。”他說著,不忘拼命朝仇薄燈擠眉弄眼,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
“的確,”左月生加入咬耳朵的行列,“我爹那人,平時最能裝了,他來接風洗塵鐵定要多無聊就無聊。”
陶長老眼角微抽地聽這幾名二世祖逼逼賴賴。
一閣之主親自設宴恭迎,何等鄭重?何等禮待?到了這些小子口裡都成什麼樣了……傳出去,會氣死八成修士吧?而且,少閣主,你這麼抖親爹的老底,閣主知道了一定會打死你吧?
旁邊的君長唯裝作沒聽到,完全沒有勸阻的意思。
——反正,隻要小師祖沒把山海閣燒了,那在太乙看來什麼都不是事兒。
仇薄燈本來就不怎麼想去什麼接風宴,當下一拍即合。
除了葉倉被仇薄燈丟給君長老,婁江還有事要處理,連不渡和尚在內的幾名二世祖勾肩搭背,毫無心理負擔地放了左閣主等人的鴿子。
陶長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去,一時無言。
……………………
海風令人心情舒暢。
漆吳山位於海中,與其說是“山”,倒不如說是一座礁石島,因島上多巨石,石立如壁如仞,遠望如峰,才稱為山。島十分狹小,草木稀疏,無房無屋。天雪舟停落在漆吳山上,隻是為了便於觀看金烏載日。
真正的山海主閣在稍南一點,漆吳山上設有海橋,連通主閣所在的燭南城。
日落之後,仇薄燈明白了為什麼山海主閣所在的城,稱為“燭南”。
霞光漸淡,天地晦暗時,海橋兩側欄杆頂上鑲嵌著的月明珠放出柔和的光,整條海橋就像兩串平行的珠子在緩潮上蜿蜒飄去。而在更遠處,海橋盡頭,千萬燈樓在九座低緩連綿的海山上拔地而起,光照萬裡,如海面上同時升起了九輪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