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燈一邊翻陸淨這邊的日月記表,一邊還抽空核對了一下左月生的計算結果。
“……”陸淨無言片刻,忽然拍桌暴起,“好你個仇薄燈,你丫的果然拿的是扮豬吃虎的話本吧!我宣布,你被開除紈绔籍了!”他憤憤不平,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你個混進紈绔隊伍的奸細!”
啪。
仇薄燈厚厚一卷日月記表直接砸在陸淨頭上,把他砸得又趴了下去。
“陸同學,再給你個機會組織語言。”
太一劍出鞘半尺,仇薄燈和顏悅色地說。
“我是說,仇大少爺您放蕩形骸而不掩天資卓越,真乃一代風流人物也。”陸淨迅速改口。
“陸十一,骨氣呢?”
左月生停下手,咕嚕咕嚕灌了口水。
他算得最多,算了大概有十二冊日月記表的樣子。
“阿彌陀佛,貧僧覺得……”不渡和尚向後一靠,目光恍惚,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貧僧覺得……還是需要勞逸結合一下……啊……佛祖,貧僧看到好多星星……”
“一群弟弟。”
仇薄燈嗤笑。
弟弟就弟弟吧。
幾個人在繼續算和休息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婁江停下筆,把算出來的日月角度整理好。
Advertisement
算天軌的工作其實舟子顏已經完成了一些。
舟子顏不懂《天籌》。但在一百年裡,他竭盡全力地收集所有他能收集到的日月記表數據,根據自己的算術知識,在沒有《天籌》公式——“公式”這個詞是仇大少爺的說法——的情況下,竟然也生生算出了其中一小部分。
婁江在沒有看懂《天籌》的情況下,也試著算過天軌,對有公式和沒公式的差別認識得再清楚不過。
兩者的工作量和難度簡直就不可同日而語。
他們有仇薄燈看懂《天籌》後給出的公式都算得要死要活,那麼沒有公式的舟子顏呢?
婁江不知道一百年裡,舟子顏在紙堆裡計算天軌的時候,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是否還有著那麼微弱的一線期翼?是否還等著終有一日鱬城冤苦能伸?
他不知道。
仇薄燈轉了一圈,把所有人算出來的數據拿在手裡,合起來翻了翻。他翻的速度很快,忽然地,他在某一頁停了下來。
“欸。”
他突然輕咦了一聲。
“怎麼了?”陸淨緊張兮兮地坐起來,仇薄燈看的那一頁剛好是他算的,“哪裡算錯了嗎?”
仇薄燈皺著眉,沉思許久。
“有點不對勁……”仇薄燈喃喃自語,抬手在半空中虛虛地畫了兩道平行的線,“日軌和月轍的角度有點不對勁……”
“鱬城被改的日月軌跡算出來了?”陸淨欣喜萬分,“剩下的是不是不用繼續算了?”
“不確定。”仇薄燈搖搖頭,“左月半,你再回頭找陶長老一趟,把你們山海閣的日月記表也要一份——百年之內的全都要過來。”
“啊?”
陸淨頭皮發麻。
“好。”左月生點頭。
陸淨哀嘆一聲,在桌上翻了個身。
……行吧行吧,隻有仇薄燈一個看得懂《天籌》,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說起來,”陸淨百思不得其解,“仇大少爺,你以前真的沒學過《天籌》嗎?真的是第一次看,就直接懂了。”
“好問題。”仇薄燈把紙放下,“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陸淨翻了個白眼。
“你就裝吧,我信你個鬼。”
“哦,”仇薄燈換了個語氣,“這麼簡單的東西,你們居然看不懂?那這不是我的問題,是你們的問題。”
陸淨瞪他,一瞪之下發現了件剛剛沒注意到的事,立刻翻身坐了起來。
“诶?”他指著仇薄燈的頭發,“你這頭發怎麼又亂回去了?”
“我覺得你很有活力嘛,陸十一。”
仇薄燈下意識摸了摸袖內,摸了個空,他要笑不笑。
“來吧,繼續算。”
陸十一:……
陸十一他懂了!
一定是傳說中的“冷戰”!
…………………………
南疆巫族,祭壇。
老人一煙鬥險些直接敲到手背上,目瞪口呆地師巫洛把一壇接一壇酒在石上排開。饒是他見多識廣,自以為人事精熟,一時間也搞不清楚眼下這是什麼情況……難道他們的首巫大人太陽打西邊出來地要請他喝酒?不不不,這絕對不可能。
把最後一壇酒放下,師巫洛筆直地坐好。
“回請一個人喝酒,”他頓了頓,像格外不習慣把困惑直接問出來,“該選哪一種?”
第44章 夢裡隻有一個人
老人愣了一下, 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下意識看向師巫洛。
祭壇周圍是很高大的古樹,樹身上爬著葉闊如蒲的寄生蕨, 陽光把蕨投在師巫洛身前,他坐在沉暗的影裡,一雙銀灰色的眼睛很靜,像刀出鞘後擱在無光角落。老人意識到他的確是在很認真地問。
如果族裡的毛頭小子看到這一幕,估計也不會那麼怕他們的這位首巫大人了吧?
有件事說出去能讓十二洲震驚:
——南疆巫族的首領師巫洛其實並不是巫族的人。
一千年前,巫族曾陷入絕境。
十名大巫身受重傷,巫族一半的勇士死於詭計, 一半帶著族人退入密林深處,就像被趕到懸崖邊上的牛羊。他們闖進了一片從未踏進過的幽暗蒼林,見到了一座從未見過的玄武巖祭壇,祭壇上安放一張石棺。
那一刻的悚然和畏懼超出了一切人們所能理解的範疇。
再桀骜的勇士都無法保持站立, 他們被震懾住了,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祭壇下。異鳥嘶鳴, 敵人趕到。天空中傳來羽箭發射的聲音,那是金色的長弓,巫族施加過秘術的藤甲在它們面前脆弱得跟片葉子沒有什麼區別。
箭如驟雨, 籠罩四面八方。
石棺在這個時候打開。
漫天的箭雨化為齑粉, 棺中蘇醒的是一名黑衣男子, 戴一張深黑漆金的面具, 提一把緋紅的長刀。他從高高的祭壇走下,穿過跪伏的巫民, 徑自朝包圍圈走去, 拔刀, 半空中同時炸開無數朵血花。
他折身返回,摘下面具, 露出一張年輕的臉,和一雙冷漠的銀灰色眼睛。
年輕人問了十名大巫一個問題。
後來大巫們認為正是那個問題讓年輕人留下來,拯救了整個巫族。在他的帶領下,巫族奪回了南疆。當時巫族將大巫冠以“巫”姓,如巫鹹、巫朌、巫彭……但年輕人對巫族的恩情重如山嶽,大家覺得僅僅一個“巫”無法表達對他的感激,便將“師巫”這個尊稱獻給了他,意為他是凌駕於十名大巫之上的首領。
但其實,他真正的名字隻有簡簡單單一個字:
洛。
隻是,要怎麼說呢?
盡管師巫洛拯救了巫族,但他始終和所有人隔了一層打不破的冰。
他很少和人說話,在巫族的大部分時間都隻是一個人沉默地坐著,可說他是在發呆亦或者在欣賞風景,又都不像。他看春花、看夏水、看秋實、看冬雪,但也隻是看著,世界繽紛五彩,卻印不進那一雙銀灰色的眼睛。
守在祭壇上的老人叫巫羅,和他接觸最多也最久。
一千年了。
巫羅一直覺得他沒有喜怒悲歡,沒有一絲活氣,隻是一具冰冷的皮囊,不是一個“人”。也怪不得族裡的小兔崽子們平時瞧不起天看不起地,獨獨一遇到他,立刻縮頭縮腦,慫得跟鷓鴣一樣。
一直到這人從清洲枎城回來後,才終於“活”過來了。
“回請一個人喝酒,該選哪一種?”
大概是他愣神的時間太久,師巫洛以為他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
巫羅老頭把煙鬥重新放進嘴裡,砸吧了一下,覺得沒錯了,雖然很淡,但確確實實,現在師巫洛身上開始有那麼一點“人氣”了。面對筆直地坐在面前的師巫洛,巫羅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責任格外重大。
——這問題,不能隨便亂答啊!
斟酌了一下,巫羅謹慎地開口:“既然是回請,那肯定得考慮一下,上次對方請你喝的是什麼酒,猜一下他會喜歡什麼酒。”
其實巫羅第一反應是烏呈釀。
這玩意是最後族裡年輕人歡迎的烈酒了。南疆潮氣深重,原始密林裡危機四伏,活在這裡就跟把腦袋系腰帶上沒什麼區別,因此巫族向來民風彪悍,男男女女之間的那檔子事沒什麼講究的。看上誰就請誰喝酒,第一次喝的酒還是正常的,被請的人要是也看對眼了,就要去採烏木上的並蒂花釀烏呈酒回請。
這種並蒂花釀出來的烏呈酒比春/藥還有烈,一壇酒下去,基本上就快活得跟神仙也沒什麼差別了……
不過,這玩意現在對那一位顯然大不敬到得去掛屍高枝謝罪,甚至一出口都不用他自己去掛高枝,師巫洛就能直接把他宰了。
“兼酒,是烈酒,”師巫洛垂眼看著一壇壇擺開的酒,“但他什麼酒都喝。”
什麼酒都喝,就不知道他會最喜歡哪種酒。
巫羅瞅著一壇壇整整齊齊擺開的酒,心說怪不得收集了這麼多,原來是不知道他會最喜歡哪種酒,就幹脆把走到哪就把哪裡的美酒收集起來了:北葛氏的二回龍、江左的浔酒、渝州的虞泉釀、天東的雲夢……從東到西,從北到南,無所不包。
一千年裡,這個人除了橫殺肆斬,還一直默默在為另一個人找他也許會喜歡的酒。
可過去那麼多年,他們誰也不知道那個人到底能不能回來。
“嗯……”巫羅老頭抓了抓頭發,“那飲酒也是要看環境的,一起湖心垂釣喝的酒跟一起迎風踏浪喝的酒肯定不一樣的。小雪時要喝讓人能想起爐火的酒,高脊冰風時要喝讓人如見烈日的酒,烈日灼灼驕陽萬裡時要喝讓人想起清泉孤松的酒……然後還得看看……呃……”
巫羅又卡格了一下。
他想說還得看看是發展到能親嘴還是能拉手的地步,但這話太粗俗,放在巫民身上沒什麼,卻不好在師巫洛面前說……
巫羅覺得也虧得首巫大人問的是他,不是其他幾個人,他至少讀過點別處所謂的“典籍詩文”,搜腸刮肚,也能憋出點文绉绉,像模像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