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月生立刻閉嘴。
嘴上不敢問了,心裡卻覺得仇大少爺鐵定是惱羞成怒。
左月生的表情太過明顯,仇薄燈瞥了他一眼,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倒也不是惱羞成怒……事實上,醉的隻有師巫洛一個,他從神枎往下倒的時候,師巫洛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了下去,還在半空中就把他接住了。接住後,那人就發了酒瘋,不說一句話,也不松手。至於為什麼會裝醉……其實不是裝醉,隻是師巫洛安安靜靜地發酒瘋,而仇薄燈剛好有些困了,就幹脆半醒半夢地睡了。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能夠在一個剛見過寥寥幾面的人身上淡淡的草藥味裡不知不覺地睡過去?
因為似曾相識,還是因為什麼?
仇薄燈不願意再想,他跨下臺階,不善地盯著呼呼大睡的陸淨。
“站住。”
仇薄燈就跟背後長了眼睛,冷不丁地道。
正在鬼鬼祟祟開溜的左月生一腳懸在半空。
“去打冷水,把他給我潑醒。”仇薄燈慢條斯理地說,“腳踏兩條船?腳踏三條船?……我倒要問問,你們背後都編排了我多少條船。”
最可怕的事來了!
要是讓仇薄燈知道他們不僅背後瞎猜過他腳踏兩條船,還正在進行編寫話本販賣到十二洲的“豐功偉業”,那就算是老頭子親至,都救不了他們了啊!
陸淨,陸十一郎,你可千萬要抗住仇大少爺的嚴刑拷打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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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一行人等在城門後,等山海閣閣主派來的長老抵達。
天其實還沒亮,這麼早走是他們之前決定下來的,主要是不打算驚動其他人。既然盛會都參加了,鼓聲烈酒地道別過了,於城門前再演一出揮淚如雨的別離未免過於矯情。
等的時間裡,幾個仙門二世祖打著哈欠,困得東倒西歪。
婁江的目光不住往陸淨臉上瞅,最後實在忍不住:“你昨天是去當賊被人揍了一頓嗎?”
“當賊倒是沒當,”陸淨哈欠打到一半,就牽扯臉上的青紫,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瞬間清醒,“揍倒是真被揍了一頓。”
“陸公子威武!陸公子寧死不屈!”左月生上下眼皮還粘在一起,半夢半醒間給陸淨鼓掌,“撐住啊!鐵骨錚錚十一郎!”
鐵骨錚錚十一郎為他的守口如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如今臉上跟開了染坊一樣。不過他的寧死不屈是有回報的,盡管仇薄燈十分懷疑這兩個人一定背著他幹了什麼“好事”,到最後還是沒能發現《回夢令》的事。
發家致富與名揚天下的偉業得幸並未“中道崩殂”。
婁江:……
這幾個二世祖混在一起的時間越長,他就越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了。
“他們就算了,”婁江嘆了口氣,“葉倉,你這衣服又是怎麼回事?”
婁江之前就認識葉倉。
畢竟葉倉是少閣主“流放”到枎城後結交的朋友,每次左月生惹禍不想被婁江罵,就會躲葉倉家去。婁江為此還暗中調查過,以免少閣主誤交歹人——雖然一般情況下,左少閣主更像那個“歹人”。
以前,婁江對葉倉的印象還可以。
做事一絲不苟,堅韌有毅力,就算被趕出城祝司,也堅持每天雞未鳴就起來練武。心地善良,有幾次左月生坑蒙拐騙過了火,就被葉倉摁著去把東西還了……總之,是個靠譜的人。婁江還想過,等調查結束,問問他要不要入山海閣。
“啊?”
葉倉背著把刀,站得筆直,在三名東歪西倒的二世祖襯託下堪稱“孤松屹立”,簡直清流。
……假如不看他的衣服。
那是一件足以讓所有裁縫師傅見了破口大罵的灰袍,袖子是一大一小的,衣擺是前長後短的,肩線是歪歪斜斜蜈蚣爬的,至於針腳什麼的就別提了……任何一個學徒敢浪費布料搞出這麼一件“傑作”,不被剝了皮都是他師傅慈悲。
“師祖說了,等我回宗,縫纫門服就是太乙功課了,從現在開始就要勤加練習。”葉倉認真地解釋。
“……”
婁江剛想說,他說你就信啊,轉而想起太乙弟子手刻腰牌的傳統,又有點覺得仇薄燈說不定還真沒跟葉倉開玩笑。
“那你板著張棺材臉又是怎麼回事?”婁江忍了忍,又問。
“師祖還說了,太乙弟子的標志就是人狠話少沒表情。”葉倉板著臉,力求眼神如死木,“話少暫時還做不到,他讓我先學學棺材臉。”
婁江:……
這家伙是被驢踢了腦門嗎?仇薄燈這種頭號紈绔的話,就算輩分是太乙小師祖,也不能全聽全信啊!!!
葉倉目不斜視:“入太乙後各峰首席爭奪賽有考察‘品行’一門,敬上護下,是其中一科。我要做太乙最優秀的弟子,就要先做首席!”
我看你他媽的是要做二缺吧!
“二缺”這個詞是從仇薄燈那裡聽來的,婁江其實不太懂這個詞的具體含義是什麼,他還特地去翻了各大詞典,但都查不到源出何處。但此時此刻,他卻覺得全天底下再沒有比這個詞更合適的了。
等被派來接貴客和少閣主的山海閣陶長老剛從飛舟上下來,還沒站穩呢,婁江就如蒙大赦地撲了過去,又是連連拱手,又是欠身行禮。
陶長老被他嚇得一失手揪下好幾根寶貝胡須。
這、這是婁江?
天才嘛,總是有點傲骨的,特別像婁江,年紀輕輕就走完許多修士一百數百年才能走完的路,平時雖然算是恪守禮數,但不免會有點年輕氣盛,對待長老“尊”是有,“敬”就不見得了。長老們私底下談起他的時候,都說,年輕人有幹勁是好,但偶爾也要依賴一下他們這些老骨頭嘛,別年紀輕輕就想著去扛天撐地了。
年少何必非要老成持重?
但眼下,婁江幾乎是眼淚汪汪地迎接他,陶長老驚詫的同時,不免有點飄飄然。
這就對了,遇到挫折終於知道向長輩尋求幫助了!
陶長老清了清嗓子,剛想說什麼,就看到婁江跟陣旋風一樣刮進了飛舟船艙裡,隻丟下句。
“這幾位就是閣主要接的貴客了,接下來就交給您了!”
第25章 施主們,救命啊!
陶容, 陶長老。
鎮過不死城,守過無望涯, 一手鐵筆文能歌風頌月,武能斷生判死。
自謂是山海閣的頂梁柱之一,平素最憤憤的,莫過於閣主對他們這些老骨頭過於敬重,日常見面一禮二問三寒暄就算了,還喜歡把他們高高供起。
人還沒死呢,這麼供靈位做什麼?
陶容長老不忿久矣, 聽聞魂絲出世,立刻找上了左閣主,滔滔不絕一通痛斥。左閣主被他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為保耳根清淨, 隻好委他來一趟枎城。在抵達枎城之前,陶容長老老驥伏枥壯心未熄, 覺得天底下就沒他這老頂梁撐不住的場子。
但這個“場子”怕是不曾包括賭場。
“啪啪啪!”
黑漆木盅被一隻冷白漂亮的手搖得骰響急如驟雨,最後以定江山的架勢一翻,“啪”一聲重重地叩在了鋪了素錦的天雪桌面。
陶容長老向來頗有點講究“風雅”, 給自己的飛舟起名為“天雪”, 意為孤天之飛花。不僅桅杆上墨繪山水, 船頭還要安松桌梅椅, 每次乘坐飛舟出行,必定要換一身寬袍廣袖的大衣, 坐到這船首就長風斟酒, 取意“高處不勝寒, 我與青天共灼飲”,還特地擱了紙筆, 詩情一興便可龍飛鳳舞地揮毫潑墨。
可謂是不染凡塵俗埃也極。
不過,現在這片孤天飛花,算是被徹底扯進凡塵俗埃裡了,不僅被扯進去了,還在泥巴裡翻了幾個滾啦!
與青天共灼飲的松桌上,原本頗富情趣的一盆文竹靜水被挪到了甲板上,裡面晶瑩可愛的白石被撈出來現刻了幾枚骰子。素錦桌布上東一團西一團地沾了濃濃淡淡的墨,一根禿了毛的紫毫筆被毫不珍惜地擱在上面,撕成長條的宣紙或揉或鋪丟了一桌一地……
“買定離手!買定離手!”
仇薄燈一腳踩在梅花椅上,一手按著骰盅,鳳眼橫掃,十足凌厲,可惜左右臉頰貼了兩紙條。
“快點快點。”
“四六混江龍,我賭大!”一人兇狠老道地拍桌。
這是左月生,他臉上貼了五六張紙條。
“四幺滿盤星,我賭大。”一人猶猶豫豫緊張。
這是陸淨,他臉上紙條足有七□□十……眼睛都被擋住了,隻能打縫隙裡瞅。
“四三雁行兒,我、我賭小!”一人看似氣定神闲,實則袖中掐算。
這是陶容陶長老,一手撫須一身仙風道骨,是四人中唯一臉上幹淨的。
“四紅四點滿堂春。”仇薄燈握著骰盅的手慢慢上移,“我賭……大。”
多骰共擲的博戲中,一般遵循“渾花者貴”的原則,即四枚骰子投出來的點數為同一色為貴,而同色中紅色最貴。天下賭經《除紅譜》將四枚四點的紅彩骰面稱為“滿堂春”,為最貴的彩。
骰盅一開,隻見四枚骰子整整齊齊,紅面朝上,一色四點。
正是“滿堂春”。
“操!真的!四紅四點!贏了贏了!”左月生一躍而起,大呼小叫,“陶老,快快快,按我們之前說好的,你要是輸了翻三倍算。”
陶容長老手一抖,險些又把好不容易養的幾根山羊胡子扯斷。
“……咳咳。”
陶容用力地咳嗽,試圖提醒這幾個小兔崽子自己年事已高,他們需要給老人家點面子。
可惜他的暗示太過隱晦,一邊的陸淨壓根就沒接受到,興致勃勃地提筆在宣紙上,一通驚天地泣鬼神地畫符,然後往漿糊裡一摁,舉起來頗有禮貌地問:
“陶長老,您想貼在哪?”
“……隨便你。”
陶容長老放棄了,無奈地道。
陸淨“啪啪啪”三聲,一點都不客氣地把紙條直接糊到了陶容長老的額頭,兩頰,來了個“天地人三才”。
“來來來,繼續。”
仇薄燈笑容不改,把骰盅一合,就要繼續搖骰子。
“咳咳咳。”陶容長老頂著三張紙條,像模像樣地重重咳嗽了幾聲,然後“哎呦哎呦”地揉著腰站了起來,“老了老了,這船頭風太大了,老朽得先去歇歇。你們幾個少年人,繼續吧。”
“風大?”陸淨在記錄勝負情況,險些一筆走歪,“這風叫大?”
飛舟上風大原本是件蠻正常的事,不過陶長老這“天雪”舟舟頭刻了陣法,保證隻會吹來讓袍袖輕舒,蒼發微揚的“仙風”,而不是讓人發亂衣翻的“妖風”。
仇薄燈是個眼尖的,一上飛舟就相中了這片風水寶地,陶長老還在自鳴得意地向這群“貴客”介紹天雪舟如何雅致如何蘊意深遠,幾名貴客就已經“呼啦”圍到了船首桌邊,左少閣主雕骰,陸公子裁紙,仇小師祖定規則……轉眼間高情遠致的天雪就被一片骰子撞盅聲淹沒了。
陶容長老瞅了片刻,心疼得胡子都在哆嗦。
但這三人年歲雖小身份卻高,特別是仇薄燈乃太乙小師祖,不方便直接訓誡。他便想了個“寓教於樂”的法子,仗著自己修為高耳力過人來跟他們一起玩骰子,給他們點虧吃吃,然後循循善誘,引他們浪子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