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如蛛網破碎,一根根猙獰的陣柱破地而出,太一劍刺入了柱與柱之間相連的鐵鏈。鐵鏈上掛滿闢邪厭勝之鍾,大者高六寸九分,鈕高一寸九分,闊一寸二分,兩舞相距四寸九分,橫二寸九分,兩铣相距五寸四分,橫二寸九分,枚三十六[1],鑄刻無數銘文。
數百闢邪厭勝之鍾齊鳴!
肅正乾坤。
仇薄燈倒退一步,死死地握住劍柄,面無血色。
銅鍾撞鎖,風聲來回,地火忽散,從鍾身的銘文上爆發出浩然清光。仇薄燈袖沿衣擺劍身上如水墨彌漫的黑氣在清光中不斷消融,又不斷湧出。
“此陣名曰:萬象八周伏清陣,”老城祝在陣中大笑,“仇長老太乙出身,以仇長老的眼力,覺得此陣如何!我比之爾等仙門,孰高孰低?”
“這就是你敢大開城門的倚仗?”
仇薄燈垂下劍尖,反問。
“畢竟老朽也不忍一城之人被瘴霧裡的魑魅魍魎盡數吞沒啊。”老城祝和顏悅色地說。
“我會告知山海閣,記得重鑄一塊枎城城祝印。”仇薄燈道。
老城祝詫異地問:“為何?”
“被你這種人碰過,”仇薄燈輕描淡寫,“髒了。”
“你懂什麼!”老城祝暴怒喝道,“掌了城祝印,就再也離不開這座城!”他一指遠處的神枎,臉上顯出猙獰之態,“老朽傀術、煉器、布陣無不精通,當年天工府府主親口稱贊過我天資卓絕,世所罕見,結果卻要被困在這種彈丸之地!成天對著一棵樹,換做你,你甘心?!”
仇薄燈把左手按在耳朵上。
老城祝的話頓時一滯:“你什麼意思?”
“汙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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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薄燈慢吞吞地道。
有那麼一瞬間,老城祝險些按捺不住,暴起發難,直接把這小兔崽子斃於刀下。好在最後關頭,他瞥見仇薄燈隱於袍袖下的指尖微不可覺地顫抖著。
“不好受吧?”老城祝嘿嘿冷笑,“仇長老,打了這麼多半會,您的底細我也知道了。您修為這麼低,不過是靠一身不知道哪裡來的業障拼殺,但在這萬象八周伏清陣裡,您這一身業障就是負累了呦。”
他臉上的木紋漸漸退去,將刀藏於身後,袍袖被陣風帶動翻飛,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老朽知道你們這種少年人總愛血氣上湧。”老城祝和顏悅色起來,說話間舌頭控制不住舔過牙齒,“但你能抗到什麼時候?就算你真能抗住了,把我殺了,又有什麼好處?你那些同伴看到你這一身業障的樣子了吧?你救了一城人,但過了呢?過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俠客追殺了!值得嗎?”
“不如這樣,”老城祝循循善誘,“老朽幫你把他們滅口了,你告訴老朽你之前是怎麼藏住這一身業障的。如何?”
說話間,打遠處傳來兩道聲嘶力竭的叫喊:
“我們去關城門!”
“你安心斬妖除魔!”
“安心——”
他們生怕仇薄燈聽不懂暗示,把“安心”兩個字瘋狂重復。
末了,還遠遠地吼了一聲:
“仇大少爺天下第一!”
老城祝臉上的笑容驟然一僵。
“……二缺。”
仇薄燈輕罵一聲,驀然躍起,太一劍在半空中劈開一道墨痕,闢邪厭勝之鍾齊鳴大作。
第17章 守住一顆星辰
老城祝不明白仇薄燈到底有什麼底氣,敢在萬象八周伏清陣的壓制下再次發動攻擊。
萬象八周伏清陣共有四組闢邪厭勝之鍾,每組各有三十六口,分別各自銘刻老陽少陰少陽老陰四易經書,按八周之序排列。帶有業障的人,一旦入陣就會如被扔進沸湯中的雪一樣,光是維持不倒都艱難。一百四十四口銅鍾各斬出三十道清光,把陣圈內的一切事物吞沒,哪怕是再濃的瘴霧再多的魑魅魍魎在這樣的光輝之下都要煙消雲散。
就連老城祝自己,都不得不向後退出陣圈。
哐當!
一線墨痕自上而下撕開了刺目的蒼白,就像白紙被靠近火焰會先出現的一抹焦黑,緊隨著紅色的火焰就燒了出來——仇薄燈提著劍,慢慢地從光界中走出,太一劍傾斜,直指向地面。
在他身後,銅鍾墜地,鐵鎖斷裂。
陣,破了!
“四……四無相。”
但對上那雙純黑的瞳孔時,一抹寒意蛇一般爬過了老城祝的脊骨。
四無相。
它原本是佛宗禪心的一部分,隨著佛宗普渡與天下武道的相互流通,後來它被刀客和劍客引申為拔劍揮刀時的一種得道境界。
即“無天相、無地相、無人相、無眾生相!”
中土十二洲,習武之人數不勝數,但能達到這四無相境界的寥寥無幾。它要求將利害、成敗乃至生死都置之度外!要求心如空穹,無塵無埃。棄萬物者,方可得萬物!……但這怎麼可能?誰都知道太乙小師祖是個初到枎城就能為一頓飯攪得滿城風雨的人,一個簡直得用全天底下的繁華供著養著的人!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心無天地,無眾生也無自己?!
仇薄燈低垂下長長的眼睫。
火光在他素淨的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他橫劍於身前,蒼白的手指按在劍脊上,一寸一寸地移動,猶如正在舉行某種古老而莊嚴的儀式。隨著指尖平穩地按過劍身,遠處的老城祝隻覺得一線極深的寒意透骨而來。
老城祝不敢再繼續等待,雙刀一振,大喝一聲,虎撲而出。
仇薄燈的指尖壓過劍芒,劍平滑地揮出,在半空畫出一道完美的半圓。
隨著極細微的,仿佛是一根針刺入砂紙的聲音,東三街的火,在一瞬間被分為了上下兩重,直到下一刻長風襲來,才又重新連成一片。
老城祝虎口發顫,幾乎握不住刀。
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整個人萎靡了下去。他瞬間喪失了繼續作戰的勇氣,轉身就要逃走。
仇薄燈沒有追。
咚。
老城祝剛一轉身,就面朝神枎地“跪”在地上。
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平滑如鏡地分離了。他剛剛用雙刀架住了仇薄燈的那一劍,但劍氣卻直接透過雙刀,將他攔腰劈成了兩半,連帶地將天靈三魂一起震碎了。
仇薄燈看著老城祝跪在神枎前,面無表情。片刻,他身體晃動了一下,向後摔進餘火裡。
枎葉投下的銀光,落進他漂亮的純黑眼瞳。
如夜晚的天幕綴了一顆微小的星辰。
……………………
罴牧的青銅長戟重重地砸落到地上。
“原來……你、你是……”
他低下頭,看著洞穿胸口的緋刀。他的話沒能說完,就被緋刀絞碎了心髒。
師巫洛漠然地抽回長刀。
罴牧一動不動,身體就像陳舊的牆面一片片地破碎,剝落。他的臉上浮起一個非常扭曲笑容,他想起來先前師巫洛說過的話……這個瘋子說,他發過誓。天上天下,人人神神妖妖鬼鬼,誰沒發過一兩個誓?但誓言也僅僅隻是誓言,除了寥寥幾許毅力出眾者能夠做到,剩下的大多隻是懦弱者的無力和不甘,最後化為被遺忘乃至被背棄的塵埃。
可這個瘋子發的誓……
那哪裡是誓啊?
是……是……
劫難。
注定要發生的劫難。
師巫洛推到入鞘,右手袍袖卷動間,露出腕上扣著的一枚镯子。一枚雙夔龍的暗金古镯,和仇薄燈左手腕上扣著的一模一樣。他沒有再說話,轉身離開了。
一蓬金塵在濃稠的瘴霧中炸開,紛紛揚揚地落下。
天外天,上重天,神龛閣
閣中燈火如晝,一盞盞長明燈點在一塊塊黑沉漆金神碑前。龛閣中沒有風,但其中一盞長明的火燭忽然搖了一下,火光閃爍間,照亮對應神碑上刻的名字“東野之神罴牧”。
咔嚓、咔嚓。
先是一道裂縫,轉眼間密如蛛網。
啪。
神碑破碎,長明燈滅。
咚——咚——咚——
雲霧繚繞處,忽然響起了沉重的鍾聲,鍾聲穿透雲層,在高高的蒼天之上回蕩。冥冥之中,一尊尊古老的存在猛然自沉睡裡驚醒。
…………………………
城北門。
驚鴻舟降落在一片廢墟裡,不過就算山海閣閣主本人親自,也很難認出這艘飛舟就是他珍愛多年的“驚鴻”了:十丈長三丈高的飛舟現在縮水成了八丈長二丈高,尖而修長的首尾不翼而飛,緊密排列的肋骨板裡凸外陷,鹘翼般的纖長披風板像鴨子的翅膀被退了毛,至於三片玉貝般的帆就更別提了……隻剩下最後一小塊,可憐兮兮地垂在折了的桅杆上。
船上,左月生、陸淨和婁江三人東倒西歪地癱了一甲板。
婁江支撐著身,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一步三歪地挪到驚鴻舟的船舷,慢騰騰把自己掛了上去,向下一張口,頓時哇哇大吐起來。
“姓婁的……”左月生正面朝下,趴在船板上,有氣無力地動了動手指頭,“行行好,拉我一把,我在這吐,會被隔夜飯嗆死的。”
婁江沒理會他。
這廝,真的太不當人了。
之前他在半空不知道喊了多少次“你們來替我開一下驚鴻”,這兩個孫!子!充耳不聞,結果一遠離城中心,左月生就伙同陸淨生拉硬拽,把船舵搶了過去。船舵一落到左月生手裡,婁江就把眼一閉。
飛舟一到左月生手裡,那就不叫“驚鴻”了,叫“驚魂”!
能把飛舟開一艘報廢一艘的,十二洲連海外三十六島,獨山海閣少閣主一家,別無分號。
“婁江?婁師弟?婁哥哥——”左月生捏著嗓子喊,“好哥哥——”
“嘔!”
倒在一邊的陸淨瞬間撲騰撲騰爬起來,抓著船舷吐了個天翻地覆。
“你嗆死吧!”婁江方才就差把自己的腸子一起吐出來,吐到口鼻都是酸水,此時就像根面條一樣,靠著船舷軟踏踏地滑了下去,雙目無神,已然超脫了世間凡塵,“回……回山海閣後,我就跟閣主提請去駐扎不死城……這世界上,姓婁名江的,跟姓左的胖子不能共存。”
“你……為什麼不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