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不是當年的邵華池了,一次次的血與淚的教訓讓他不會再信任任何人,哪怕是曾經推心置腹的存在。
但是一個帶領隊伍的主公怎麼可能不信任屬下,所以他“信任”所有忠於他的,這樣的信賴也為邵華池招來了諸多有用之才,他手下的謀士早就多到讓傅辰都會驚訝的地步。
等房間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景逸望著剛剛退燒的傅辰,睡得很安詳,他的目光很復雜。
這人什麼都沒做,就讓殿下為他幾經生死,“真不公平啊……”
殿下對這人的細心總是那麼無微不至,離開前又給傅辰擦了一遍臉,不讓那些粘膩的汗擾了這人的睡眠,明明知道這人連一點感覺都不會有,旁邊放著熱了不知多少回的白粥,還灑了珍貴的鹽巴,要知道現在城裡無論是將士還是百姓吃的那都是鹽布,這也是無奈之舉,鹽商逃走,官鹽的道都因為封鎖城門而暫時停止了,就是鹽布那都是搶手貨。
鹽布是古往今來戰爭時期的軍需佐料,常用來行軍代替鹽為戰士將領補充體力用的,鹽價常年有價無市,又被一部分貪官汙吏用作囤貨哄抬,普通人家不一定能常年買到。而鹽布就便宜多了,用了鹽布能節省一大筆軍餉,常年行軍打仗的邵華池一直是這般開源節流。用布帛浸泡在鹽或者醋裡邊,曬幹了就能用,隻不過這種佐料常常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有時候運氣不好遇到雨季,這些鹽布就會長出一顆顆霉斑,洗幹淨了就失去了味道,將士們往往是眼睛不眨的就把發霉發餿的鹽布往鍋裡丟進去。
就是身為主將的邵華池,隻要到了軍營也沒有特殊過,邊壓著惡心邊吃。
隻不過現在面對傅辰,破例破的都讓身邊人習慣了。
羅恆在門外等了很久,也沒聽到裡面出什麼聲音,隻有粥再一次煮上噗噗聲。
就在羅恆以為會一直這樣安靜下去的時候,裡面響起了景逸的聲音。
也許是幾年來沉默太久了,景逸看著面前不會回應他的人,說了話,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叫做寂寞,“你不知道吧,你走後嶸憲先生就失蹤了,是在三皇子那兒失去了蹤跡,殿下知道了,你知道他是什麼反應嗎?”
傅辰:“……”
“他沒有反應!這怎麼會是那個本質重情重義的殿下呢?”那個把他和嶸憲先生當做唯一親人的殿下,已經被歲月這把刀割得面目全非了,“不但沒去找,甚至退回了剩下的探子,隻因為你曾說過三皇子不可為敵,這些年殿下掩藏的很好,沒人察覺出他的勢力。我甚至在想是不是三殿下做了殿下想做而沒有做的事?有時候真分不清他是聰明還是傻,怎麼就那麼聽你的話呢?你隻是個太監,不過一個奴才秧子……怎麼值得他……”
門外的羅恆注意到這一幕,皺了皺眉頭,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他沒想到堪稱大儒的景逸心裡居然是這麼想的,他跟著邵華池的時候傅辰早就離開了,並不知道傅辰的真實身份,真是一點兒也沒看出傅辰身上有太監的痕跡,他想到殿下是不是問過他,去勢的人還會不會長得高大強健?該不會就是傅辰吧。
這時候再看不在狀態的景逸,怎麼看怎麼覺得古怪,景逸怎麼說也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誰不知道邵華池手下有個讓男女皆迷戀的下臣,要不是聽聞他極為痴情,為了去世的發妻始終不願續弦,恐怕瑞王府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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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逸彎下身埋頭在床邊,聲音就是連羅恆都聽不到。
痛苦而糾結,還透著些迷茫,“哪怕你並不認識我,但有句話我不想再忍耐下去。”
他不由地捂著自己殘疾的右手,那是以前保護邵華池留下的,“我好嫉妒你,嫉妒的發瘋!”
即使這種醜陋的情緒被他壓得死死的,羞於見光日。
景逸正值最有魅力的而立之年,退去了青年時的青澀,一舉一動的姿態配上那張潘安再世的臉實在惑人,隻說容貌他自認比傅辰高出不知多少。
他以前曾經多麼無法理解戀上同性的殿下,認為那是罪惡和骯髒的象徵。
他見過的事也不少,一開始是不理解邵華池的,為什麼會對一個同性那樣執著,哪怕不認同嶸憲先生他還是去做了,隻是後來,他不自覺觀察殿下的時間越來越長,看到那個每當那人忌日就酗酒到神志不清的殿下,看到在睡夢中無聲無息落淚喊著“傅辰”的殿下,看著殿下那永遠都長不出來的白發被一次次染黑,看著那個禁地一樣的書房裡掛滿了屬於傅辰的畫像,一筆一劃中都是殿下的思念……
越來越羨慕那個被殿下求而不得人,他實在太羨慕了,一個奴才卻擁有這樣幾乎完美的殿下,甚至還棄之如敝履。
“如果你不稀罕,何不讓給需要他的人……”他的自尊心很強,哪怕面對邵華池也絕不會說出這般話。
隻是在陪著邵華池守了那麼多的日子,卻是難以壓抑快要裂開的嫉妒。
這最後一句羅恆倒是隱隱約約聽到了,就在這時,床上昏迷著的人忽然顫動了一下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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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戰役從結果上來看也很慘烈,作為十萬人口的要塞,縮小到八千人,其中還有幾百個天花重病患者。無論是邵華池的兵還是傅辰帶來的人,傷亡慘重,那些從宮裡來的太醫恨不得一個人當十個人用,他們是黑血區的幸存者,跟著梁成文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現在寶宣城無論是名義上還是精神上的將領,都是邵華池,他一句話,他們就隻能沒日沒夜的操勞,碰到不聽勸的傷患更是心力憔悴,要拜邵華池能等傷好了嗎?崇拜什麼崇拜,這七王爺陰著呢!太醫們每天暗地裡都在咒罵著邵華池剝削他們,什麼仁王,都是狗屁!
重整寶宣城、治療傷員、清點人口、分配糧食衣物、建造燒壞的房屋、收屍骨、清理黑血區、隔離傷患……幾乎每一件事都是邵華池在安排,他忙得像是一顆陀螺,一路上時不時就有城民對著他的跪拜和感謝,哪怕他已經說了很多次不用每次見到他都行這樣的大禮,每天要經過這座城裡大街小道那麼多次,老這麼拜下去,不是要累死,但卻沒人聽他的。
百姓們固執著在家中立著邵華池的長生牌位,每日三炷香。
邵華池隻能無奈地承受著他們的行禮,一路上還時不時有人拿出家中僅剩的存糧獻上來,還有一見到邵華池就害羞著跑遠的姑娘,再偷偷瞄的,守在邵華池身後的將士們看著毫無被愛慕意識的殿下,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無情。
你們隻看到他長得仙,卻忘了他前不久還是個羅剎。
寶宣戰役勝利了後,邵華池開了城門將中央城送來的補給拿了下來,並毫不藏私地將預防天花的辦法提了出來讓這群士兵帶去給其他重災城,並說明這是一位姓傅的先生提出來的,而作為第一批成功防疫的寶宣城民就是例子,已經有一大半成功抵御了天花的疫情。
就在幾日前,邵華池領著城民,把敵軍與百姓的屍體集合在一起,又收斂了之前在城外枉死的百姓屍體,敵軍的屍體幾乎被這群滔天憤怒的百姓們戳成了血窟窿,不過邵華池本人沒有阻止,他能理解他們的憤怒,因為他在看到呂尚那麼輕易就死了後,腦中演化出來的幾十種折磨人的辦法都沒有實行的機會,他也覺得像是吞了顆蒼蠅不上不下,很想把屍體再拎出來鞭挞。
為了不讓天花再次蔓延開來,他們選擇了焚化。
看著高漲的火焰,剩下的近萬名百姓,齊齊對著邵華池跪拜:“瑞王,瑞王!”
他們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目睹這一幕的所有人,包括死裡逃生的雅爾哈將軍都永遠忘不了站在熊熊烈火前方屹立著的七殿下,猶如看到了一隻涅槃的鳳凰,翱翔九天。
得民心者得天下,七殿下才能阻止這生靈塗炭的未來。
邵華池用隱王身份威逼利誘了這附近的山賊窩和其他城的商賈拿出足夠多的錢財,加上中央城的補給,總算讓寶宣城漸漸恢復了人氣。
快到城門的時候,看到正在和一個小姑娘搬畫軸的青酒,邵華池撇一眼,“青酒,過來。”
一聽到他的聲音,不用轉身,青酒小朋友就抖了抖,那冷面閻王怎麼就不願意放過他,他擠出了一個假笑,諂媚地跑了過來,“來了,殿下有何吩咐?”
為穩定軍心,除了邵華池和少數親信外,其他人隻知道傅辰需要靜養,並不知道他的傷勢嚴重程度。
“知道外面出了什麼事嗎?”
青酒的小道消息是最快的,邵華池有時候也不得不佩服傅辰挑選人的眼光,準的毒辣。
“您到城牆上看一下就知道了,雅爾哈將軍在等著您呢!”一想到外面發生的事,就有點佩服邵華池的氣定神闲。看邵華池這不緊不慢的樣子,還有身後那群兇神惡煞的瑞王兵,青酒識時務地縮了縮。
“哦。”
那您能不要“哦”都拉那麼長嗎,聽著怪嚇人的。
哪怕現在,青酒還是能感覺到殿下對他的不喜,他都已經躲那麼遠了,還能怎麼躲啊。
見邵華池不再理他,青酒還沒松一口氣,就見邵華池又回過了頭:“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會兒你為什麼跟著我?”
啥時候?額,是說從山上下來後就跟著他殺敵的事嗎?
“小的這不是擔心殿下您的安危嗎?”青酒想了個借口。
“這話你自己都不信,就別想拿來糊弄我,說實話!”
見邵華池真的有些動怒了,青酒想了想面前人的暴力美學,暴力是因為這人在戰場上的所向披靡,美學是因為他實在美得太違背常理了。他可是還記得最後在黑血區,這個男人怎麼大殺四方,簡直就是魔神降臨,那恐怖的樣子看著都有點不像凡人,再想到現在已經被同流合汙的自家公子,這倆現在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這詞是不是有點不對,老成地嘆了一口氣,“是公子讓我寸步不離地守著您。”
雖然青酒也不知道為毛,完全沒有被被當做福星的自覺。
“哦。”
您可以別再哦了嗎,沒人說過您哦起來很恐怖?
邵華池微微凝了下,依舊面無表情,並沒有笑容,不過從有點凌亂的腳步還是能看出,邵華池並麼有看上去那麼平靜,“跟上。”
什麼!一道晴天霹靂劈向青酒,他生無可戀地看了一眼那個叫靈瓏的小姑娘,示意她不用擔心。
邵華池嘴角死死壓著上揚的弧度。
你還是這麼混蛋!
來到城門的時候,這裡的士兵比往常少,之前被傅辰掉包的將領們在最後時刻反水,殺得呂尚的兵措手不及,但也同樣讓他們的兵力銳減。
他們看到邵華池,紛紛站直了身體,眼中不乏敬仰之情。
邵華池的英勇殺敵,被傳得玄乎其玄,這座城裡的人就差把他當神一樣供起來了。
見瑞王來了,雅爾哈跑了下來,粗狂的聲音中是一種下了決定的鄭重,“您來指揮吧。”
指揮?邵華池的臉色也嚴肅了起來,上了城牆,當看到下方的來人,嘴角抿了抿。
邵華陽,總算等到你了。
第20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