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榻處已經換上了簟子,也預示著夏季即將來臨,一個季度有兩套替換衣服供換洗,今日裡這套是不能用了,有的能換的都換了,不能換的也隻能用點水搓洗下就湿的套上了。
傅辰端了水盆,替他們整合,大家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效率很高。
等全部換好,劫後餘生的緊張感總算緩了下來,所有人好像這會兒才從那恍惚中出來,意識到自己還有命在。
忽然一個長得高大的太監來到傅辰面前。
咚的一聲,跪了下來。
“這是作甚!”傅辰端著換洗好的盆子正要出去,差點兒把汙水晃出去。
“辰子,我王富貴好歹也是念過書的,知道禮義廉恥、知恩圖報的道理,今天我這命是你救的,受我一拜!”王富貴年紀是這裡最大的,二十有三,當了五年太監。以前是個商戶,早年讀過書,過了三試,可惜花了大把銀子也沒中秀才,天生也不是讀書的料,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個武夫。後來犯了事兒,為了躲避重責就淨了身進來,在他們這群小太監裡,向來以老大自居。
而跟著王富貴身後的,就是那群以他為首的小太監,“都起來!我是為了自個兒,和你們有什麼關系!”
看著他們眼中的真誠感激,毫不作偽,這是宮裡少有的光明和希望,給了他宛若冰窖的心絲絲溫暖。
傅辰鼻頭有些發酸,捂了一把臉,將那些脆弱的情緒掩了去,慍聲道:“都他媽給我起來,磕出味道來啦!”
眾人笑著起來,一時間室內氣氛比外邊的陽光還燦爛。
“哈哈哈,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辰子吐髒話!”王富貴說笑著起來,打了傅辰一拳頭。
傅辰也哭笑不得回了一拳,以示情誼。
“吐出來的字眼還挺好聽的,要不說是‘相公’,辰子看上去就像是個書生。”
“可不是,辰子你咋知道那麼多?”有小太監圍著傅辰問道,對他一下子報出那麼多他們許多聽都沒聽過的藥材感到很驚奇。
“忽悠。”可不是忽悠嗎,古往今來,哪個皇帝身邊的人不忽悠個幾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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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悠,這是啥意思?”
傅辰一愣,對了,這時代還沒什麼網絡用語。
“辰子,知道我最喜歡你啥子嗎?”王富貴忽然認真看向傅辰。
“啥子?”傅辰也學著他的方言回道。
“你是個好人,實在,不整虛的。”
還是第一次有人,用這詞來誇他的,他以前聽到最多的評價就是瘟神,天才,克妻克子。
至少,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
幾人整理好行頭,說說笑笑走了出來,就碰到了站在檻邊的掌事太監慕睿達。
慕睿達年紀三十上下,長相平凡無奇,膚色偏黃,整日裡板著臉,用以前陳作仁說的,就是像誰都欠他百八十兩銀子。
瞬間這隊伍沒了笑聲,恭敬道:“師傅。”
一個個等著訓示,規規矩矩地站那兒。
“傅辰,下了差來伺候。”
這伺候指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端茶送水,伺候沐浴,束發剪指甲等等細碎的伙計,將慕掌事送上床榻才算完了事。
基本每個掌事太監都需要這麼個專門伺候的人,一般是得了臉認作“兒子”的小太監才有這個權利,這種活傅辰他們就是想幹,也是沒的幹的,這是明晃晃的搶飯碗,要被那得臉的小太監使絆子的。
慕睿達的幹兒子叫葉辛,是個愛撒氣,嘴特甜的。
傅辰想不明白為什麼會突然點名他,但也不好問,慕睿達可從來不是好說話的。
“好的,師傅。”
隨後,慕睿達便離開了。
隻字未提他們晚上在未央殿的事,不知是沒得消息,還是不需要懲罰他們,傅辰想到李祥英最後的那話,總覺得這事不會輕易這麼揭過的。
幾人來到監欄院外長廊邊的茶水屋,這是他們早起用飯的地方,這會兒一張八仙桌上已放了一大盆粥和小菜了,還有些包子和小食,宮裡頭的飯食並不差,像他們吃的是大鍋飯,若是有品級的太監宮女更好。
“那老混球,他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爬了幾十年了還隻是個掌事,等我以後得了勢定要把他……”陳作仁狠狠咬了口包子,像是咬著李祥英,嘴巴塞得鼓鼓的,看著古靈精怪。
“仁子,慎言。”傅辰開口,又望了望外邊。
意思不言而喻,人多口雜,被聽了去責罰,若是嚴重點的,可就是丟了命。
本朝流行一句話,“夠不夠,二千八”,指的並不是世人皆以為的宮女數量,而是太監的總量在這個數上下,聽說前朝過了九千,本朝太宗皇帝給放歸了大部分。
而那麼多太監,少一兩個,甚至幾十個,都激不起半點浪花。
陳作仁睜大眼睛還有些不服,卻也不說話了。
“辰子,今晚你小心伺候著。”輪著吃完後,王富貴提醒道。
“得,我會注意的。”他明白王富貴的意思,謹防葉辛使絆子。
就是他沒心思爭寵,但人可不這麼想。
傅辰隻吃了六分飽,不是他不想吃飽,而是不成文的規矩,吃多了要出恭,若剛巧遇到事兒就是樁麻煩。
而宮裡,最要不得的就是麻煩。
出門遇到了刻意在監欄院門外候著的梅姑姑梅珏和她手下的宮女小央,傅辰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梅姑姑的時候,就驚嘆過她的容貌,氣質柔中帶剛,與麗妃相比也不枉多讓了。更難得的是姑姑裡少有的不嚴厲,不動輒打罵教訓的,對待底下宮女很是愛護。
這些年他也看出來了,這梅姑姑是指望著出宮尋親的,刻意在平日裡將自己弄得平凡無奇,不然以她的容貌可能早就被色欲燻心的皇帝給要了去了,哪裡還會在小小的姑姑所裡待到如今。
“梅姑姑,您怎麼來了?”傅辰迎了上去。
“還不是小央,哭了一宿,我是被磨得沒法了。”梅姑姑指著身邊縮著的小宮女,“今日正好要去尚服局經過這兒便順路來問問,聽說你們昨晚在聖上跟前差點掉腦袋?”
果然,傅辰看著小央兩個眼眶像是核桃似得,想來是擔心了一夜。小央是王富貴沒進宮前定下的妻子,後來犯了事兒,在死亡和淨身中王富貴毅然選擇活下來,小央也是個痴情的,居然就追了過來,用王富貴的話說,就是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小央,沒事兒,我們都很好,富貴剛去上差,聖上寬和大量,自是不會罰我們的。”小央也有十八了,比傅辰大了不少,但在傅辰看來,卻像小妹妹似得。
小央紅著臉,道謝,即使來了宮裡那麼久,這個小姑娘還是很拘謹。
揮別他們,傅辰一路迎著初晨走向目的地,他的工作是掃掖亭湖周圍的區域,包括三座宮殿和湖邊走道。
掖亭湖風景很好,荷葉翩翩,湖中央還坐落著湖心亭,亭中矗立著的是晉太宗的青銅雕像,而他每天都要把這雕像擦一遍又一遍。
正在他擦雕像那雙怒目而威的眼睛時,聽到身後湖裡噗通的聲音。
像是什麼落水了。
第5章
從聲音來聽,應是重物,果然望過去,從傅辰的角度看到的是一個在水中掙扎的身影。
那身皇子服,還有略顯熟悉的體型,就在幾個時辰前,他還見過此人,七皇子邵華池。對危險的敏銳直覺,讓傅辰動作先於思考轉身躲入柱子後,將自己的身體掩住了確定不會被發現,才將視線移了過去。
也不知是掖亭湖這塊區域實在太偏僻,還是得了什麼令,這裡鬧出這麼大動靜,也沒見有人聞聲尋來。但傅辰借著多年觀察,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邵華池全然不見之前的皇子風範,此時撲騰的模樣與天下所有溺水的人一樣,狼狽不堪。
岸邊站著三個皇子,為首的是二皇子邵華陽,早已宮外開府,擁有一群門客和幕僚,是皇位目前呼聲最高的,也是與晉成帝最像的皇子。他一身金黃色蟒袍,輔以金邊,九蟒躍於其上好似要衝破雲霄,前幾日他得的差事被皇帝嘉獎,又恰逢生母——大晉朝的皇後再次懷孕,正是意氣風發之時,身旁是八皇子和十二皇子,這兩位是同胞兄弟,同屬於邵華陽派別,他們冷眼看著邵華池,不時發出譏诮的笑意。
“七弟,怎的如此不小心自己掉下去了呢,哥哥這叫喊人來救你。”邵華陽雖是如此說,卻站在湖邊絲毫沒有動作,折了條柳枝下來,綠葉在空中晃了晃,下一刻便斷了兩段扔到了湖面上,在一圈圈漣漪中上下蕩漾。
好像在他眼裡,這柳條就是七皇子似得。
“七哥,我們知道你水下閉氣的功夫了得,要再戲耍咱們,我們可就走了!”八皇子年少時便是宮裡宮外的霸王,母妃娘家是兩朝元老的公孫家,家中勢力穩固,又一直有帝寵,是個人人見了害怕的鬼見愁,一旁的十二皇子也是附和著哥哥。
口中說著關心的話,但臉上卻帶著不明顯的笑意,冷眼旁觀掙扎的邵華池。
從傅辰的涼亭方位,聽不清幾位皇子的對話,隻能看到邵華池那越來越微弱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