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完人李祥英也沒解釋的意思,徑自走在前頭,速度很快,他們也是連走帶跑得跟上去。
雲遮住了彎月,天幕宛若被饕餮咆哮吞下所有光芒,從遠處吹來的晚風猶如冤魂呼嘯。
經過長春門就是後宮,平日裡傅辰上差的時候活動範圍就是職責內固定的地方,若是胡亂走到別處就是壞了規矩,被抓到按宮例是要杖責的,晚上的後宮也不像上輩子電視劇中那樣燈火通明,在隻有燭光的年代,那點光芒在夜晚隻能照到寸尺之距,雖能視物效果卻差了不少。
夜風襲來,宮燈吱呀的在前方搖晃,即便是初夏傅辰還是沒由來的打了個顫,眼皮抽搐似的抖了下,說後宮之地陰氣重並非空穴來風。
一旁剛下差的陳作仁打了個哈欠,見傅辰神色有些不對,倒不像面上看著這麼沒心沒肺,拿手肘撞了下傅辰。
傅辰沉默搖了搖頭,他無法對陳作仁說,自己的懷疑和不好的預感。
剛才一路上他觀察到,李祥英身後那幾位李派小太監已經被換掉,臨時替換上的都是些面生的,應該是初入宮沒多久的,而李祥英的神色也不太對,總是瞻前顧後,似乎擔心被什麼人看到。
種種跡象讓他不得不有了隱憂。他們到了一座宮殿前,看到殿堂外一株株扎堆的鹿韭,也稱牡丹,一些進貢品種醉顏紅、顫風嬌亦可見,傅辰知道這是麗妃所在的未央宮,在外面就能聽到裡面怒罵和摔瓷器的聲音,還夾雜著女子的啜泣,奇就奇在宮內宮外居然連一個侍衛和伺候的太監宮女都沒有。
所有小太監的步子都躊躇了,就是再駑鈍的人也知道這時候進去沒好果子吃。
而且裡頭斥人的是男聲,後宮有哪個男人能這樣堂而皇之的怒吼,非帝王莫屬。
“都停下做什麼,還不都進去,是要等咱家來請你們不成?”李祥英尖細的聲音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公雞,“這會兒正是你們在聖上面前表現的機會,錯過了這次你們以為幾時還能再面聖顏?”
傅辰已經將推測串聯了起來,之所以沒了伺候的人,應該是皇帝讓所有人都下去,面對龍怒所有人自然恨不得身上長翅膀離開原地,誰會自個兒湊上去找死。
但皇帝身邊不能沒了使喚的人,也不知李祥英得了誰的令,將他們這批人找來頂上。
之所以選他們,傅辰隱約猜測興許和他有關。從去年開始他就在疏通與這座宮殿的關系,使了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銀子和人脈,想著進未央宮當個粗使太監再另謀出路,眼看著臨門一腳,就遇到今天這事了。
他自認自己的動作還算隱蔽,而且誰會沒事注意他這麼個小人物,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這李祥英背後的人都算的上殺人不見血。
那幾個被臨時調派來的小太監唯諾應下,便抖著身子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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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作仁卻忍不住脾性,瞪了眼李祥英,那目光充滿控訴和怨恨,顯然他也看出來李掌事隻是把他們當槍靶子,自個兒是絕不會進去招罪的。
“喲呵,你小子膽子不小?再瞪信不信雜家把你眼珠子摳出來當下酒菜!”李祥英將拂塵一甩,指著憤憤不平的陳作仁。
“你個老腌貨,呸!”陳作仁將口水吐到李祥英臉上。
傅辰已來不及阻止,用了狠勁才將人拖離,身後就聽到李祥英忍著怒氣的哼哧聲。又好像找到了什麼樂子,目含深意地看著遠走的兩人,“小子,祈禱別犯到咱家手上,呲。”
那陰狠的聲音令人想到毒蛇,話中的含義好像粘液附著在身上甩脫不掉。
傅辰這會兒也沒時間去說道陳作仁或去研究得罪李祥英該怎麼辦,他連拖帶拽把人一起拉進宮殿裡跪下。被點得通亮的室內,跪了一地太監宮女,其中有這宮內配額的,也有他們進來的一群。
所有人有如鹌鹑似得縮在一塊兒,有的還在哭泣卻咬著牙不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剛剛匆匆一眼,卻足夠讓傅辰駭然,他沒想到會看到這樣一番情景,這比他預想得更加糟糕。
麗妃是個靚麗的美人,纖姿麗色,朱唇皓齒,身材纖細,自有一股江南弱柳扶風的風情,特別是笑起來那雙眼宛若盈盈秋水,單單是氣質在這美人如雲的後宮也能排在前列,但此刻她卻衣衫不整,披頭散發的半跪在地上,即便這樣狼狽依舊不掩絕世風華。在她不遠處是一名赤身果體的健碩男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那身下還一柱擎天,上面殘留著濁白液體。
發生了什麼不言而喻,一件普通男人都受不了的事擱在帝王身上,就是百倍的羞辱效果。
難怪會把所有人都趕到外面去,而傅辰想到的是,一個帝王,無論多麼昏聩,都不可能把這種堪稱畢生恥辱的事被太多人知道,即使他們願意發下毒誓絕不外傳,但這世上有什麼能比死人更守信?
他隻以為李祥英雖然打算弄些炮灰進來,但從帝王、麗妃出現的時候,他就知道不止打些板子那麼簡單了,李祥英這是讓他們當替死鬼!
他們的出現轉移了帝王的怒火,當發泄完畢,哪裡還會記得之前的李祥英等人?
傅辰緊攥著拳頭,指甲陷進掌心卻全無知覺,他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空氣中的味道並不好聞,混雜著麝香、燻香、血腥……以及一股微不可聞的氣息。
傅辰覺得這味道似乎在哪裡聞過……
是哪裡?
麗妃用手肘撐著地面挪到帝王面前,凝脂般的雙手抱住帝王的靴子,氣若遊絲道:“臣妾……是冤枉的……”
帝王臉上一抖,冷笑出聲,將麗妃踹開,“你這不知羞恥的賤婦,該死!”
晉成帝身材微胖,也許早年還有些雄心壯志,想要創造晉太宗那樣輝煌戰績,重振乃父雄風,但他實在能力平庸,從繼位至今也有十五年,卻無甚建樹又寵幸佞臣,酒色幾乎掏空了他的身體,更妄論他還在找仙丹祈求長生之路。
即便如此,長久以來位居帝位,他的威懾力絲毫不減。
麗妃整個兒被踹到了桌角邊,撞上不知道跪在那兒多久的少年,約莫十四五歲,少年半邊臉上的銀質面具被撞飛,露出了那半張毒瘤遍布的臉,凹凸不平的肌膚上是一顆顆膿包般的肉瘤,細密如蛛網的黑色血管隱在這肌膚下方,有如鬼魅,而另半邊卻是俊美異常,宛若謫仙,極端的兩邊,唯獨那雙狹長漂亮的眼睛很吸引人,泛著極端的陰鬱和隱忍。
他是麗妃的第二個孩子,在晉成帝所有皇子中排第七,名喚邵華池,那半張臉據說是麗妃當年懷孕時中了毒,過到了還在肚子裡的七皇子,生下來的時候七皇子全身青紫,醜陋猶如怪物。後太醫們用盡辦法也隻能將毒逼至一處集中,而宮裡人私底下都喊他“鬼人”。
半人不鬼,可不貼切嗎。
那瞬間,少年長睫下烏黑的眸子掃向正抬頭的傅辰,眼神在空中相撞。
在烏壓壓一片太監宮女中,直直的射了過來,攝魂心魄。
傅辰幾乎在瞬間低下了頭,少年的目光令人無法直視。他曾去過藏區,那兒的狼群也是這樣一種能震懾人靈魂的姿態,兇悍、殘忍以及……不容侵犯。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一個一等宮女打扮見麗妃被皇帝踢出去,主僕情誼深厚的她幾乎想也不想撲了過去,跪爬著過去,不停磕頭。
卻被暴怒中的帝王抽出身邊護衛的佩劍,白光閃過,“咔呲”一聲。
剛才還鮮活的女子,那顆腦袋在地上滾了一圈,從斷裂處噴出的血液飆到四周,包括傅辰臉上,但他沒動,也不敢擦去。
那宮女的身子過了好幾息,才倒了下去,甚至還在地上抽搐了下,宛若活物。
屋內噤若寒蟬,空氣像是凝滯了。包括剛才低泣的都沒了動靜,傅辰甚至聽到身邊人牙齒發顫的敲擊聲。
那頭顱在地上滾了小半圈停下,上面的眼睛正好對著傅辰的方向。
據說死亡後的眼睛是最能折射出一人一生中最強烈感情的,那雙眼,似能穿透他的靈魂,直達深處,那裡含著不敢置信、驚恐、怨毒。
強烈的情緒幾乎衝垮傅辰的理智。
指甲刺入掌心,那鈍鈍的痛提醒著傅辰,他不能昏過去,再惡心再想吐也不行。
他不想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第3章
“咳咳!”躺地上的男人,咳了幾聲,似要轉醒。
像一把利刃割破緊繃的空氣,將所有壓制的負面情緒全都迸發出來。
“把那孽畜給我帶下去,凌遲!一片片切下去,喂狗!”帝王暴怒的在屋內來回踱步。
世人皆說晉成帝是個軟和的性子,但此時此刻,他見到的卻是個骨子裡透出狠絕氣息的帝王,這也許是每一個或冷酷或無能或仁慈的皇帝——的通病,多種面貌。
看到擋在路上的七皇子邵華池,一腳踹了下去,一個不忠的妃子令他顏面盡失的同時,再看到這個孩子就如鲠在噎了,誰知道這是哪來的種。
砰,邵華池的頭撞到了椅子的邊角,他居然一聲都沒吭,好像這具身體不是他的,再一次爬了起來又端端正正地跪好,動作居然還能保持良好的教養和氣度,細碎的頭發垂掛下來,使得他的面容被埋在陰影中,顯得晦暗不清,這次傅辰也看不到少年的表情。
然後他恭恭敬敬的朝著晉成帝磕著頭,沒求情,沒哭泣,那挺直的背脊一次次彎下,將額頭與地面相撞,咚咚咚!
那聲音像是敲打在傅辰心上,對自己都能這麼狠的人大多心性堅韌,若能成長起來,如蛟龍出世,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半路夭折。
晉成帝的皇子二十有一,除去未成年的和沒競爭能力的,就有十位,這十位從傅辰這些年收到零碎的消息分析出,分為三個派別,無論哪個都可能榮登大寶。
門外有太監來報,說是皇後與四妃在門外等待通傳。
“讓他們都滾回自己的地方待著!”晉成帝顯然今天也沒心情去哄外面的美人們。
他們這批新來的太監,也到了派上用的時候,把這些個後宮的貴主子挨個兒請了回去。又將未央殿中那些太監宮女全拖到敬事房,再由敬事房裁決去向,但傅辰卻知道這些人恐怕明天就會集體“失蹤”,他幾乎是機械的動作著,身體本能地隨著其他太監工作。
這樣來來回回下來,整個宮殿空了一大半,而那具宮女屍體早被拖走,地上的血也被衝洗過了。
除了空中還殘留的血腥味,已經完全看不出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晉成帝坐在上首,陰沉著臉,卻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