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的答案是,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沒有識過字,並且也沒那個闲錢讓孩子們識字。
我們再三表示,我們是義務辦學,保證分文不取,家長們才勉強同意。
魏業昭思考了三個晚上,決定用《三字經》進行入門教學,並且他誠摯邀請我加入助教行列。
即我先用快板表演一段《三字經》的內容,引起孩子們的學習興趣,然後他再教孩子們學會讀和寫以及對內容的理解。
於是每個傍晚,我們結束白天的勞作,我就在村頭開始打快板,在清脆的快板聲中,我聲情並茂地唱著:「哎,哎,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那個習相遠。」
孩子們圍著我一起「哎,哎」。
大人們就圍在最外面「哎,哎」。
這種教學模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魏業昭很快從一個「毫無出息的不孝子孫」變成了葉先生,我們的生活水平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因為總有人送來許多新鮮的蔬菜和水果。
在天氣最炎熱的時候,我們終於吃上了自己親手種的糧食,魏業昭在沉默地吃完一碗白花花的米飯後,獨自去到屋後的山坡上。
我跟過去的時候,他正看著連綿的田野和星落的人家出神。
他指著眼前晚照煙村的景象對我說:「柱子,百姓們想過的日子,其實就這麼簡單。」
是的,百姓們想過的日子,其實就這麼簡單。
夕陽無限,處處炊煙。
我毫不懷疑我的丈夫未來會成為一位明君,他像祖父叮囑的那樣,認真地觀察和感受著百姓們的生活。
他躺在院子裡的搖椅上,吹著晚風黯然神傷時,我內心非常感動,他一定在思考自己可以為百姓們做些什麼。
他沉默一會兒對我說:「祖父這些年,徵邊境,肅吏治,手段殘酷,何嘗不是為天下計,為子孫計?人人畏他怕他,在他纏綿病榻時,卻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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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問我:「柱子,你覺得我孝順嗎?」
我沒想到他在思考如此沉重的問題。
感動變成了心疼,我心疼地凝視著他。
他沉重地搖搖頭,自我否定:「不孝。真正的孝順應該是站在祖父的立場為他思考,比如祖父的心願是什麼?是抱一個曾孫。而我至今沒能讓他如願,我實在罪莫大焉!」
然後他嚴肅地看向我,問我難道不應該跟他一起補償祖父嗎?比如今天晚上就補償。
我起身就走了。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名義上我們正在守陵,魏業昭當然不敢真的給祖父補償出一個曾孫。但由於此人前期對房中術的苦心鑽研,此刻正好學以致用,因此夜裡的魏業昭,可以說巧言令色,詭計多端。
在臨濠的日子過得飛快,入秋之後,天氣轉涼,月光也越發清亮。
我們躺在簡陋的木床上,隔著紗帳看如水的月光,四周是那麼的寧靜。
這時屋子一角突然傳來了蛐蛐兒的鳴叫,我驚喜地轉頭去看魏業昭。
魏業昭單枕著手臂,表情卻很淡然。
他低聲自語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他說:「民勞於稼穑,而生於陋室,衣食無多,而荷天下之重。」
我看到他眼裡的淚光。
我對這樣的日子其實非常眷戀,但沒過多久,我們就不得不離開臨濠。
10
那天,我們正在做秋天的第一頓餃子。
我在包餃子,魏業昭在擀餃子皮,院子裡突然多出個人。
魏業昭眼疾手快,一根擀面杖「咻」就丟了過去。
「有賊!」
那賊大約被打懵了,不跑不逃,捂住額頭的大包,立在原地與我夫妻面面相覷。
魏業昭冷冷道:「柱子,去把鐵锹給我拿來!」
我小心翼翼往鐵锹處挪動時,那賊猛地跪下,對我們開了口:「殿下!陛下急詔!」
與此同時,四面八方的角落裡鑽出了許多人,他們一起跪在地上,喚我們「殿下,娘娘。」
根據這些人的解釋,他們就是傳說中神秘莫測的暗衛,奉先帝之命在暗中保護我們,從我們到臨濠的第一天,他們就每日潛伏在各個角落,既不能讓我們發現,又不能離我們太遠,有特別盡忠職守的,甚至躺在我們床底下近身保護過十天。
我和魏業昭聽到這些後沉默了很久,魏業昭關懷了這位盡忠職守的暗衛,問他的身體狀況如何?有沒有失聰等身體缺陷?
但很快我們就沒心思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因為暗衛們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我的公公,當今永穆陛下,突發重疾,危在旦夕,魏業昭必須馬上回京。
我們連夜啟程。
在走之前,魏業昭留下了一個暗衛,安排了一些事情。
他希望把我們居住的這個屋子改造為學堂,讓暗衛想辦法請一位夫子,繼續教孩子們識字。
他還想把我們的牛送給鄰地的老伯,並囑咐一定要告訴老伯,給這頭牛找一個媳婦。
然後我們就離開了臨濠。
不同於來時坐在車上的悠闲,這回我們騎著快馬,一路朝南安疾馳。
但壞消息卻接踵而至。
先是在途中得知陛下駕崩了,魏業昭勒馬停了一會兒,坐在他懷中的我,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動以及臉龐滑落的淚水。
緊接著在即將抵達京城時,又聽說北邊的寧王謀反了。
寧王是洪德陛下的二兒子,我公公永穆陛下的親弟弟,即魏業昭的親二叔。
與我公公偏重於文化修養不同,二叔他是個馬背英雄。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父親上過戰場,當魏業昭還在穿開襠褲的時候,他就為大昭立下了赫赫戰功。
即便如此,二叔卻沒有繼承皇位的可能性。
前有大哥,後有大侄子,咱二叔心頭憋屈。
因此在大哥駕崩後,他決定起兵謀反。
每個謀反者都會經歷一番激烈的心理鬥爭,因為沒有誰真的想謀反,畢竟謀反相當麻煩,而且顯得很不禮貌。
二叔顯然不希望別人說他不禮貌,於是他想到了一個名正言順的法子。
這個法子就是直接進京即位。
寧王打著「奉詔即位」的旗號,帶著八萬兵馬直接入京。
奉詔,說的是奉洪德陛下的遺詔。
寧王非常悲痛地宣稱,在父親去世之前,給自己留了一封密詔,說皇太孫魏業昭不堪大位,讓他在兄長駕崩之後,接位成為皇帝。
之所以會以密詔的形式給他,是因為洪德陛下對自己的長子和長孫的仁慈,並且考慮到廢儲對國朝的震動,沒有直接廢掉太孫的位置,所以安排魏業昭遠離朝堂去守皇陵。
然後他對洪德陛下為什麼會對魏業昭非常失望進行了一系列闡釋:
首先,玩物喪志:愛鬥蛐蛐兒;
其次,生活奢侈:吃餃子隻吃餃子皮;
最關鍵的因素是,魏業昭沒有生育能力。
這是非常有跡可循的。
在魏業昭還是皇太孫時:
第一,新婚期間,太孫妃,也就是我,就開始積極準備壯陽補品,而太孫本人也努力鑽研房中之術;
第二,魏業昭和我成婚至今無孕,有過一次大型御前會診,會診結果不得而知,但此後洪德陛下就病情惡化,顯然受到了刺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魏業昭拒絕了皇帝賜女人,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拒絕要女人,這本身就是件值得推敲的事情。
魏業昭沒有生育能力,意味著永穆陛下這一支徹底絕後了,因為隻有他這麼一個兒子,那麼洪德陛下授意二房來接手江山就顯得合情合理。
寧王的說辭有鼻子有眼,連魏業昭本人在聽到之後,也不禁陷入了自我懷疑,祖父是否真的對他很不滿意?直到聽說他沒有生育能力。
我以為魏業昭會暴跳如雷,結果他十分平靜,隻是看向我的眼神中透出一股餓狼般的兇狠。
回到京城後,魏業昭冷靜處理了陛下的喪事,又匆忙接下了皇位,緊鑼密鼓地開展了抵抗寧王的戰略部署,並且他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要親自去前線。
我和我的婆婆非常擔憂,因為寧王本人駐守邊關多年,有豐富的實戰經驗,而魏業昭除了小時候打過幾次雪仗,幾乎沒有任何戰鬥經驗。並且寧王率領的軍隊,大多身經百戰,更可怕的是,這當中還有一支全由蒙古人組建的強悍之師,朵顏三衛。
魏業昭向我們解釋說,他並非好大喜功,而是因為二叔這些年累積的威望,會讓很多人首鼠兩端保持觀望,不能堅定統一立場,他必須拿出勇氣,才能凝聚人心,早些結束這場自私的權力鬥爭,避免牽連更多無辜的士兵和百姓。
因此魏業昭義無反顧地奔赴了戰場。
而此刻的我,除了為出徵的丈夫憂心,還承擔著另外的悲痛。
在我們回京時,我得到了一個消息,我的父親李康,墜河而亡。
這件事與寧王有很大的關系。
寧王其實早有預謀,他在京城乃至宮中都布置了眼線,密切掌握陛下的動靜,因此當我公公病情危急時,他立馬開展了計劃。
他的計劃其實有並行的兩條:
一,「奉詔入京」;
二,綁架魏業昭。
倘若能夠順利綁架魏業昭,讓魏業昭主動讓出皇位,那麼一切皆大歡喜,他「奉詔入京」也會相當順利;而魏業昭如果不願意,他就會讓魏業昭「含愧自盡」。
而魏業昭和我,當時應該在守皇陵,皇陵雖有守軍,但人數不多,綁架起來雖有難度,如果智取也不是絕對不可。
寧王智取的關鍵,就是派遣一支秘密小分隊,率先綁架了彭城伯。
要對魏業昭實施綁架,首先要順利見到他,但任何人要求面見魏業昭,都可能引起這個小機靈鬼的懷疑,倘若他的親外祖父去,他不但不會懷疑,可能還以為有重要的事情。
於是可憐的外祖父在茅廁裡與老年便秘奮戰之時,不幸被綁。
讓小分隊意外的是,他們趁黑挾持彭城伯到達皇陵後,原本昏迷在轎子裡的老人突然清醒,並不顧生命危險地大聲呼喊。
「有反賊!來人啊!」
小分隊手忙腳亂地制服了他,這時卻突然憑空冒出個人,驚訝地喚道:「伯常兄!」
這個人正是我的父親李康。
11
在我成為太孫妃的同時,我的父親李康也得到了朝廷的重用,命他帶著永城百姓,去參與皇陵的修建工程。
我爹是一個相當敬業的人,他當鐵匠時就秉承精益求精的追求,做主簿後又保持盡職盡責的操守,所以當他被派去修墳時,也發揮了任勞任怨的精神。
我爹的任勞任怨得到了洪德陛下的贊賞,將他提拔為鴻胪寺序班。
洪德陛下駕崩後,我爹又繼續為永穆陛下修墳。
當時由於連日暴雨,致使陵地周圍不同程度的積水,我爹對此相當重視,他帶著手下的工人及時處理了這些積水,並苦思冥想如何才能永訣後患。
經過詳細的地形勘察後,他決定挖掘數條狹長的壕溝,在暴雨天氣能夠及時將水排向山下的河流。
說幹就幹。
因此當彭城伯被挾持到皇陵時,我爹正帶著人連夜施工,意外地聽到了伯常兄的聲音。
我爹和手下的工人立馬抄起家伙,與小分隊打了起來,打鬥聲驚動了皇陵的守軍,小分隊很快被擊潰,彭城伯也順利被營救,我爹卻在打鬥過程中,失足跌落山崖,而山崖之下就是滾滾激流。
大家非常痛惜,因為沒有人能夠在水勢如此迅猛的激流中存活下來。
魏業昭派了很多人在下遊尋找我的父親,直到他離京,仍舊一無所獲。
我一面悲傷地等待父親的消息,一面焦急地關注丈夫的情況。
魏業昭率兵出徵前,寧王已勢同破竹地取得了多個關隘與城池,正準備進攻下一個目標,平城。
當魏業昭帶著先鋒隊星夜兼程抵達平城時,守城的老將軍正領著區區數千士兵在苦苦防守,魏業昭的到來,讓他激動萬分。
然而嚴峻的情形並未得到太大的改善,因為即便是魏業昭的先鋒隊加上守城的士兵,總共也不過兩萬餘人,無法與外面如狼似虎的八萬北軍相抗衡,而大部隊押著糧草辎重,還在前來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