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那本相冊時,我正在兒子家打掃衛生。
原來我的丈夫沈之洲,每年固定出差的一個月,其實是攜手少年時的初戀,去遊歷山海河川。
從五十歲到七十五歲,從風雪飄搖的長白山到水清沙白的海南島,從青絲到白頭,他們足跡踏遍祖國,半生恍若須臾。
我呆坐了一下午,仔細回想著,這二十五年來,我在做什麼。
一日三餐,盡孝公婆,養育孩子,我像是總也忙不完,後來啊孩子終於成家,我又要幫著帶孫子。
1.
那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兒子一家周末自駕遊,臨走前孫子撒著嬌,託我照看好他的寵物貓。
我自然滿口答應,笑著讓他安心去玩。
換完貓糧鏟了貓砂,穿堂風揚起臺面上的細灰,我嘆了口氣,拿起抹布開始搞衛生。
那本相冊就在客廳的茶幾上放著,我隨手一翻,卻不是孫子的寫真集。
像是一本遊記,照片上的背景各不相同,主角卻都是同一對男女。
他們在鏡頭前相擁而立,銀發蒼蒼,卻笑得生氣盎然。
從風雪飄搖的長白山到水清沙白的海南島,還有一望無垠的草原和沙漠裡的月牙泉。
一年四季,全國各地。
我十指發顫,幾乎要拿不住。
最新的一張照片上,兩人十指緊扣,身後有一彎瀑布,自白雲間飛瀉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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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面是一行手寫小字:
「九江廬州,疑是銀河落九天。沈之洲、陳婉攝於 2023 年 9 月。」
這是沈之洲的字,我認得出來。
他們兩人,一個穿著藍色襯衫,一個穿著藍色旗袍,在高山空谷的映襯下格外出塵,縱眼角眉梢爬滿皺紋,仍宛如一對璧人。
可沈之洲是我結婚近五十年的丈夫,陳婉是他少年時愛而不得的初戀。
我記得他這件藍色襯衫。
去年九月,他說他要去外省開講座,臨行前,我親手把每件襯衫都熨得平平整整,其中就有這件。
再往前翻,每張照片上都有時間,一年一張,時間線竟然從未間斷,偶爾背面還寫有一兩句詩或是隨筆感想。
我走馬觀花翻得極快,最下面的照片已經泛黃,年代感撲面而來,依稀可見彼時的他們還很年輕。
那是白雪皑皑的長白山,他寫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沈之洲、陳婉攝於 1998 年 11 月。」
字跡已淡,可筆鋒未改,如抽刀斷水,遒勁有力。
是啊,他們二人,從少年到暮年,青絲到白發,怎麼不算白頭偕老呢?
可是多可笑啊。
我的丈夫沈之洲,七十五歲的醫學大拿,原來每年去出差的那一個月,都是在陪少年時的初戀遊山玩水。
從五十歲,到七十五歲。
我胸膛裡像是燒起劇烈的火,燒得五髒六腑生生地疼,又像是灌進了呼嘯的風,吹得睜不開眼。
我恨不得立刻打電話給沈之洲,質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
可二十五年啊,他為什麼要生生瞞我二十五年呢?
掏出手機的剎那,我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掉了一地,手腳也變得冰涼。
日落西山,整個世界驀然變得昏暗。
我呆坐在地板上,怎麼也想不明白,我這一輩子,怎麼就這樣了。
2.
天色已晚,沈之洲打來好幾個電話催我回家。
我將相冊收進包裡,慢吞吞地往家走。平時十分鍾的路,我走了半個小時。
回到家,沈之洲正坐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地寫著報告。
他已近暮年,姿態卻仍筆直挺拔,工作起來,也還是與年輕時如出一轍的沉著認真。
「怎麼才回來?忙什麼去了,還不做晚飯呢?」
我看向空蕩蕩的餐桌,又看向冷清的廚房,忽然就笑了。
「我不做飯,你就不會做一次嗎?」
他訝然挑眉,「怎麼了這是,心情不好?兒子又給你氣受了?要是不開心,我們就出去吃。」
「正好下周我又得出一趟遠門,家裡要勞煩你一個人看顧。走吧,今天咱們都偷會懶,享受一把年輕人的瀟灑。」
我看著他合上電腦,又走向門廳換鞋,他的容顏已經老去,可眉眼還是記憶中的溫和。
「可以不去嗎?」
「什麼?」
「我說你不去,不止這次,從今年往後,都不再出去。」
他蹙眉,一臉費解:「你在胡說什麼?這是我的工作,你知道的,像我這個級別的教授,天南海北開講座太正常了。」
「沈之洲,你七十五了。」我低聲道,「而且,你真的隻是去開講座嗎?其實你早就可以不去了。」
他停下往外走的腳步,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在懷疑我?我去哪裡做講學,你不看新聞嗎?」
是的,以往沈之洲每年去做學術,總會有地方新聞報道,也因此,我從未對他有過一絲懷疑。
以至於我被他整整欺騙了二十五年。
從前我總覺得,他工作已經這麼忙這麼累了,那我就照顧好家裡,讓他身後無後顧之憂,夫妻一體,本就該相互體諒。
我和沈之洲之間,雖未曾有過什麼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可彼此相敬如賓,五十年來幾乎從未紅過臉。
我以為,這也是一種婚姻相處之道。
我抬頭與他對視,將他神色中的不耐與慍怒盡收眼底,有那麼一瞬間,突然覺得好沒意思。
於是我將那本相冊拿了出來。
「沈之洲,有意思嗎?」
「他怒目圓睜,幾乎是劈手奪過,聲音忍不住拔高:」
「你翻我的東西?穆雲,你我一輩子老夫老妻,你查我?我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我和陳婉,年輕時是曾有過一些感情,可現在不過就是當老同學處而已。人這一生,難道連回憶青春的權利都不能有?」
「再說,你覺得我們這個歲數,能做什麼?穆雲,你真是——不可理喻。」
我這一輩子,見過他無數次的背影。
年輕時穿白大褂進手術室的背影,半夜醒來伏案寫報告的背影,重重疊疊,最後定格在他今天奪門而出的背影。
心底驀然生出了幾分倉皇與悲涼。
3.
我和沈之洲陷入了半生婚姻裡的第一次冷戰。
那晚他很遲才回來,回來後看見冷清的餐桌和黑漆漆的燈,一言不發甩上了書房的門。
接下來的幾天,我不再給沈之洲做飯洗衣,每天的餐桌上,隻有我一人份的餐食。
他每天沉默著早出晚歸,髒衣服積攢了一筐,那些原本板板正正的襯衫,此刻全都被丟進了筐裡皺成一團。
兒子一家旅遊回來,也特意來找我。
「奶奶你看,這是我特意給你帶回來的紀念品香囊,你和爺爺一人一隻哦!」
七歲的小孫子奶聲奶氣地將兩隻香囊遞給我,我露出點笑意,摸了摸他的頭:「謝謝晨晨。」
「寶貝去房間玩會兒吧。」兒媳柔聲將孫子支開,又試探著開口:「媽,我們出去玩幾天,你和爸都還好吧?」
我垂眸夾菜沒說話,兒子沈煜忍不住接過話頭:「媽,你到底在鬧什麼啊?」
他開口就是指責,語氣裡得不耐清晰可見:
「是,爸那本相冊是特意放在我家的,但那還不是怕你看到了生氣嗎?」
「你說你也是,都多大年紀的人了,還在意這些兒女情長?你跟爸鬧成這樣,不是讓街坊鄰居親戚們看笑話嗎?」
「再說,爸這一輩子為咱家作了多少貢獻你不想想?現在他老了,回望一下過往也是人之常情吧。」
「陳姨我也接觸過,她是最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人家兩人根本沒那個齷齪心思,就是敘敘舊,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他喋喋不休,我安靜聽著,然後在他夾菜的空檔,起身將他最喜歡的菜端起來倒入了垃圾桶。
沈煜的筷子夾了個空,他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喊道:「媽!你瘋了嗎?你到底要幹什麼啊?」
兒媳悄悄拉他的袖子,他更惱怒了,啪的一聲將筷子丟在桌子上。
「好,既然不願意給我吃,那就永遠都別燒給我吃,誰缺你這一口飯似的!爸說得真是一點沒錯,你就是不可理喻!」
說著,拉著兒媳和孫子疾步就走,孫子還在房間看書,冷不丁被用力拉扯,頓時紅了眼就要哭。
我忽然想起他像孫子這般大的時候,也曾仰著小臉貼著我,軟聲說長大以後要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買來給我。
可見人心都是會變的,即便是親手養大的子女也不例外。
沈煜小時候,沈之洲忙於工作無暇照顧,是我一日一日將他帶大,那時他最愛最親的便是我。
如今沈之洲功成名就,能替他遮風擋雨鋪設未來,自然就比我更重要了。
半夜,我起身去衛生間,卻瞧見沈之洲蹲在洗衣機前,一臉茫然地搗鼓著按鈕。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轉身回房,他啞聲喚我,聲音裡藏著莫名的委屈:「阿雲,我的衣服髒了,我沒有衣服穿了。」
我搖了搖頭,上前替他按下按鈕,洗衣機開始進水運作。
「對不起阿雲,瞞了你這麼多年,是我的錯。」
他低著頭,嗫嚅著開口:「但你相信我,我從來沒想過破壞我們這個家。」
我看著他許久,輕嘆一聲:「分開吧,我們。」
他猛地抬頭,眼底閃著渾濁的光。
4.
那日與沈之洲攤牌後,我胸口那團鬱結的氣似通暢不少,整個人也從渾渾噩噩變得清明起來。
我和沈之洲相差五歲,是通過媒人相親認識的。
那時候他是剛剛畢業的醫學生,我是普通的公司職工,說是相親,其實也算有一點感情基礎。
我知道他在大學時曾有過一段三年的戀愛,畢業時受到了女方父母的反對,無疾而終。
那時他把他與陳婉的交往全盤託出,說昨日之日不可留,說他會往前看,我也點了頭,兩人就此邁入婚姻殿堂。
這一過,就是五十年。
在沈之洲還是個實習醫生的時候,幾乎所有時間都撲在工作上,要跟導師做數據,要進手術室打下手,要坐診,要值夜班,家裡的事情就全落在了我一個人的肩上。
他那時薪水微薄,我也不敢辭職。
我白天上班,晚上還要照顧他病重的母親和年幼的孩子。
就連他母親最後的時光,也是我陪著一日一日地度過,看她安詳閉上了雙眼。
那時他驚慌失措從手術室趕回來,握著我的手都在顫抖:「阿雲,阿雲,還好有你。」
後來他開始取得一點成就,日子便肉眼可見地好過起來。
我以為我們這一生就這樣苦盡甘來,按部就班,沒想到在我七十歲、沈之洲七十五歲這年,到底走不下去了。
我退休之前是一名會計,一生理過數不清的賬,可最後梳理的,卻是我和沈之洲五十年婚姻的財產分割。
我搬去名下的一套小房子住,離婚協議也留給了沈之洲。
他拿著那張薄薄的紙,半天沒說話。
我說:「沒關系,法律規定有三十天的冷靜期,你可以再仔細想一想。」
收東西的時候,我扔了不少舊物。
那些幾十年舍不得丟卻也用不上的東西,在真正被打包丟棄的那一刻,令我油然而生了一股清爽,大概這就是「斷舍離」吧。
兒子在聽說我提離婚後,一連給我發了幾十條語音,我聽了幾段,無一不是在怪我「為老不尊」、「任性妄為」、「自私自利」,我直接點了忽略。
大概是與我置氣,我搬出去後,他一日也沒有來看過我。
七十歲這年,我忽然有了大片大片的空白時間。
在好好休整兩天後,我給自己報了個旅行團,先去北京看天安門,再沿著路線一路北上,玩足三十天。
在不用考慮省錢的情況下,我發現旅遊的確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悅的事。
我拍下沿途風景,學著年輕人的樣子,將自己與天安門的合影發在了社交平臺上,一時間收獲無數點贊,其中竟還有來自沈之洲的點贊。
他還給我評論:「阿雲,玩得開心,注意安全。」
又有不少共同好友替我回復他,言辭間無一不是對我們感情甚篤的羨慕和贊賞。
他還給我發了不少私信,有時是問我家裡的某樣東西在哪裡,有時是他自己下廚煮的清湯面,也會發一些天氣預報,提醒我帶傘加衣。
我一條也沒有回復,內心平靜,甚至未起一絲漣漪。
旅途結束返程後,我見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5.
陳婉來找我時,我才恍然發現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沈之洲當時說,下周便要再出遠門,可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他竟還沒走。
所以,是因為沈之洲今年失約,陳婉才追到了我們這座城市?
她含著笑坐在我對面,穿著質感極佳的旗袍,面容並不年輕,可舉手投足間有著歲月沉澱過的端莊。
跟她比起來,我實在像個樸實的小老太太。
都說年少不可得之物會困其一生,更何況年少不可得之人,所以沈之洲將她視作一生的白月光,也情有可原。
「穆雲是嗎?你比之洲小,那也就比我小,我該喚你一聲妹妹。」她眉眼彎彎,「很抱歉,讓你和之洲因我鬧了矛盾。」
我沒作聲,她仍溫溫婉婉地笑著,娓娓開口:
「穆雲妹妹,其實你大可不必為此困擾。我和之洲,隻不過是赴一場幾十年前的約罷了。」
「你可能不知道,當年我和之洲念大學,曾許下誓言要一起看遍世界。98 年的同學聚會,讓我們意識到,我們老了,再不出去走走看看,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說來也好笑,二十歲時的約定,五十歲才開始出發。」
我也彎眼笑,「所以你千裡迢迢來這座城市,坐到我面前,隻是為了給我講你們的愛情故事?」
「穆雲妹妹,婚姻是婚姻,愛情是愛情,我不信你活了大半輩子,這一點分不清楚。也許你不會信,但我和之洲從沒有想過要傷害你。」
她語氣不急不緩,眼角含笑,我卻從那笑裡,看到了隱隱的挑釁。
於是我起身將桌上的咖啡買單,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
「我不懂婚姻和愛情能否分開,但我想你或者沈之洲,大可以一早告訴我。不過一個糟老頭子,你若想要,我讓給你便是。」
「咖啡這東西我沒喝過,也喝不慣,但你遠道而來,我還是要盡點地主之誼的。」
「另外,委屈你了,當了一輩子見不得光的第三者,生生從小三熬成了老三。」
我又笑,「也不怪你今年匆匆趕來,再不來,像你說的,恐怕來不及了吧。」
她臉色驟變,我轉身離開。
卻在咖啡廳的門外,看到了一臉蒼白的沈之洲,他伸手拉我:「阿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