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鶴道人頓了頓,理了下衣服,衝他笑一聲:“老了嘛。”
餘青瑭警惕盯著他:“不對勁吧?哪有人修為不進反退的,是不是又瞞著我什麼呢?”
“餘兄、赤兄!你們怎麼……”闲鶴道人正要打哈哈敷衍過去,蕭書生正巧趕來,看見闲鶴道人一怔,對他恭敬行了一禮,“前輩。”
餘青瑭好奇問他:“啊?你知道我師父?”
印象裡,他倆應當沒有打過照面。
“知道啊。”蕭書生輕搖折扇,“在四季書院專記奇聞軼事的古刊中見過,前輩修的功法少見,是世間罕見,專修長生道的修者。”
“長生道?”餘青瑭一怔,“是長生不老的意思?怪不得……”
“燃金樽算是機緣巧合被封住了,天底下當真從上古活到現在的,大概隻有他和不夜天了。”
他還以為,他好歹也是跟不夜天差不多的仙呢。
餘青瑭捉摸著,怪不得師父總說自己天賦不行,但十八般樂藝又全都會——尋常音修,基本都是專精一項的!
問他的時候,他隻說活得久了多少都能學會。他當時還以為這家伙是在暗戳戳地吹噓自己的天分,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自然也沒有長生不老,那就不是長生功法,而是不死功法了。”蕭書生笑彎了眼,貼心為他解釋,“那長生功法初時與普通修煉功法並無區別,一直修到頂峰,感覺修為再難寸進開始,就要逆著練。”
“一旦逆著……”
“咳!”蕭書生還要往下說,闲鶴道人清了清嗓子,“哎呀,知道你們四季書院博聞廣識,當初我不都跟你們院長說好了嗎?不把我的事到處張揚。”
“嗯?”蕭書生面露疑惑,閃過身後撲來的域外邪魔,手中才氣扇輪轉,輕描淡寫展開將它劈成兩半,沒忘記開口,“我倒是並未聽院長交待過。”
他指向聞天下,“您瞧瞧,交待的可是這位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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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鶴道人頓了一下:“不是這個,是愛穿一身紅,比較騷包的那一個。”
“嘶——”他低下頭一琢磨,“你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也好多年了,他好像是已經死了……當時他好像是有個好奇心旺盛的小徒弟來著。”
“這老騷包,好歹應了我的事,也不知道跟弟子交待一聲。”
他嘀咕著,露出些許懷念的神情。
餘青瑭已經蹲到他身邊,沒被他轉移話題,輕輕撞了他一下:“逆著轉,然後呢?”
“然後……”闲鶴道人對上他眼巴巴的視線,心下一軟,也舍不得瞞他,無奈嘆了口氣笑道,“就是用修為換長生嘛。”
“曾經到的巔峰越高,然後一點點散盡修為,換取壽數。”
他有些得意,“不是我吹,當年我也是當過大能的,可比你現在的這點修為,還要高一點呢。”
“怪不得……”餘青瑭恍然大悟地一拍手,“大師姐說你雖然菜,但是九州聞名的交際花,和好多大能都有舊情。”
闲鶴道人氣得吹胡子:“什麼話!”
“我當年也不輸他們!”
他慢慢回過頭,有些唏噓,“不過麼,昔年的老朋友一個個走了,我的修為也慢慢落下來,就懶得再去認識新人,打算在山遠峰長居,等那一天到。”
“如今那些小輩倒是也不認識幾個。”
“我都打算不問世事了,可哪怕就待在宗門裡,也有人把孩子送上門……”
他指了指天璣子,“說的就是他,當初把你抱來,理直氣壯就要讓我養,說是我這兒都好幾十個了,也不差你這一個。”
餘青瑭呆了呆:“為什麼把我送給你啊?”
闲鶴道人提醒他:“別鶴門有個陣。”
“哦,那個護山大陣。”餘青瑭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我原本還想著葉辰焱不來,讓你用那個對付大鬧的魔猴……”
闲鶴道人啞然失笑:“可惜,護山大陣隻是我隨口扯的。”
“長生之法,散盡修為以求延年益壽,但到底是逆天之法,需要躲避天道,低調行事。”
他搭著膝蓋,往上看,“我就搭了個陣,瞞天之陣,你跟著我一起藏在裡頭,就能不夜天耳目。”
“你來之前,我還有出竅實力,勉強還撐得住陣法消耗,但後來靈力不夠用,隻能用靈石填上。”
他有些唏噓,“那可真是花錢如流水啊,早知道當年就趁著有實力多存些靈石。”
餘青瑭傻笑兩聲,然後又收斂笑意,掰著指頭算:“那你現在是元嬰,之後是金丹,還有築基、煉氣,之後……”
“之後我就變成凡人。”闲鶴道人含笑看他,“變成一個毫無靈力,普普通通的小老頭,而後,像凡人一樣死。”
餘青瑭不吭聲了。
“這不挺好的。”闲鶴道人盤腿坐直,邊上修士和域外邪魔打得火熱,他笑起來,就像坐在山遠峰山頭一樣,“像凡人一樣生,像凡人一樣死。”
“人人都向往英雄豪邁,可天下太平,人們才能像凡人一樣死。”
他透過漫長時光,仿佛看見曾經故人,露出些許懷念神色,“我曾經鼓起一口氣,想著不過一死,要陪他們一塊做英雄,血灑宗門,光榮戰死。”
“大概是老了,不喜歡那麼悲壯的死法了,還是喜歡安穩點的。”
“不要著急。”餘青瑭陪他一塊盤腿坐著,“比起安穩的死,你先想想安穩的活。”
“還有好久呢,不急。”
“那是自然。”闲鶴道人笑彎了眼,指了指不夜天,“我可能活呢,且看我先把神仙熬死。”
蕭書生一怔,好奇問他:“不夜天莫非……”
闲鶴道人抬起頭,露出復雜神情:“活不了多久啦。”
“他不是先天道胎,為了把持天道,強行合道,以仙人法相硬生生背負青天,一旦法相破碎,與天道脫離,就離死不遠了。”
他輕輕搖頭,“他也就靠著這最後一口氣撐著,大概是,也想見見,天下太平的那一瞬。”
不夜天朝他們這兒看來。
闲鶴道人一驚:“壞了,說他壞話被聽見了,徒兒救我!”
“那他我也打不過啊!”餘青瑭大驚失色,先把闲鶴道人護在身後,“葉……”
餘青瑭喉嚨一緊,發現自己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面對仙人手段,他這點修為還是不夠看。
不過,他卻一點不詳的預感都沒有,大約是對方也沒什麼殺心。
不夜天目光淡漠,問他:“你是個音修,可會還魂引?”
餘青瑭老老實實搖了搖頭。
“不會也無礙。”不夜天並不意外,“密宗記錄天下秘籍,自有記錄,我就將這還魂引贈與你。”
“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彈奏此曲,或許……”
他目光看向遠方,似乎還抱有某種期待。
闲鶴道人嘀咕:“怎麼不到時候再給?”
不夜天坦然回答:“……形體將散,怕撐不到了。”
闲鶴道人一怔,忙扯起嗓子喊:“天璣子!”
“怎麼?”天璣子正站得痛快,一人一間遊走域外邪魔群中,無人可擋,這會兒又落到眾人面前,笑得瀟灑,“半步出竅撐不住了?趕緊回去吧,可別硬撐。”
“先別管我。”闲鶴道人操心地指指不夜天,“好歹師徒一場,最後給他盡點孝吧,快了。”
天璣子一怔,臉上的笑意消減了兩分,但還是笑著:“慌什麼,又不是沒算到。”
“我早就說了,我又不求保他的命,隻求讓他解脫,這已經夠孝順了吧?剩下的……”
他咂舌,看向不夜天,“你這一生,也不知道究竟是你挾持天道,還是天道裹挾著你,善惡難斷,實在是復雜,現在……”
不夜天打斷他,神色淡然:“背負天道是我,扼殺眾仙是我,善惡皆是我。”
天璣子笑了一聲:“我剛來你們密宗,就覺得你們這兒不行。”
“別的不說,挑徒弟眼光就不好。”
“我這天底下算命最準的神棍最不信命,你這天底下無情道至尊最是有情——你守著那道裂縫,是不是還想等他們回來?”
不夜天垂眼:“……我為天下。”
“還不敢承認。”天璣子笑他,“你都要死了,承認一回又如何?”
不夜天默然不語。
天璣子更是得意:“我說什麼來著?”
“修無情道的最容易出多情種,四季書院寫的話本裡可多了。”
聞天下神出鬼沒,正色澄清:“不是我寫的,我一向紀實。”
“反正他肯定是個有情人。”天璣子篤定指著不夜天,“你就是愛屋及烏,憐惜故人之子,不想那小子被天道責任強加於身,才想找界外之人。”
天璣子含笑看向餘青瑭,“可人心最不好算,總是陰差陽錯。”
不夜天閉眼,居然露出些許笑意:“算了。”
“不重要了。”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由人,也不由仙。”
他想起那兩人離開之前,不畏一去不回的眼,又想起師父跳入補天爐之前,拉進他的手,要他不惜一切護住天道。
他眼睫微顫,低聲說:“往後……”
“往後的劫難,自有往後的人扛。”天璣子笑著站起來,“今日,該慶天下太平!”
說著,他握緊長劍,飛奔而出,沒回頭看慢慢消散的不夜天。
固守此地千萬年的仙人輕輕吐出一口氣,大約是解脫。
……
不知戰了多久,四周再也不見盤踞此地的域外邪魔,有人歡呼一聲,而後喝彩聲層層疊疊,響徹界外。
天火教引著眾人要去歡慶,修士們呼朋喚友,餘青瑭好不容易拜託這些家伙,讓他和葉辰焱一塊在界外,最後停留一會兒。
他抱著龍鶴琴,陪著葉辰焱在界石搭建的戰場邊緣坐下。
外頭就是漆黑一片,恍若宇宙的混沌界外,餘青瑭隻看了眼,找不到一絲光亮。
他好奇地問:“你看出去,也是黑漆漆一片,什麼都看不到嗎?”
“嗯。”葉辰焱應了一聲,好笑看他,“難道我還能看見什麼你看不見的?”
“說不定呢?”餘青瑭理直氣壯,“萬一界主有些特殊。”
他把一張紙片塞給葉辰焱,“幫我舉著。”
葉辰焱挨過去,靠著他,乖乖聽話舉起了手中的紙片,問他:“這是什麼曲子?”
“歡慶的?”
“嗯……”餘青瑭偷偷看他一眼,沒說實話,“差、差不多吧。”
葉辰焱歪頭看他:“你不會說謊。”
“沒有。”餘青瑭矢口否認,“我可會騙人了,你當初還不是被我騙得團團轉?”
“那是我配合。”葉辰焱嘀咕一句,“不然你第一面就能露餡。”
“哎呀,反正我賣個關子。”餘青瑭笑彎了眼,“噓,你先聽。”
他不太熟練,但莊重地撥動琴弦,樂聲慢慢變得流暢起來。
龍鶴琴琴聲悠揚,在界外格外空靈,像是能沿著無邊無際的黑暗,傳出去好遠好遠。
葉辰焱莫名坐直了身體,收斂臉上的笑意,專注看向他,眼神微微閃動,像是猜到了什麼。
黑暗深處,緩緩亮起了兩團微弱燭火一樣的光點,像是被樂聲牽引著,晃晃悠悠朝他們飄來。
餘青瑭猛地給了葉辰焱一手肘,手上動作也沒停下,朝他使了個眼色:“愣著幹嘛,去接啊!你是界主,你能出去的!”
“啊?哦。”葉辰焱難得這般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松開魔兵,朝那兩個小小的光點迎了上去。
哪怕他們已經現身了,餘青瑭也沒停下琴聲,一直到葉辰焱牽著它們,走到他面前。
餘青瑭松開手,仰起頭看他,露出笑意:“厲害吧我?”
葉辰焱張了張嘴,忍不住笑:“你……你怎麼不直接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