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也很難受。但他馬上便給蔣伯兮倒了一杯熱茶,低聲勸告了一句。他的溫柔像空氣,注入了蔣伯兮的肺部。
呼吸變得順暢了,心髒卻又開始悶悶地抽痛。
蔣伯兮狼狽萬分地抹了抹頭發,從褲兜裡取出煙盒,煩躁不堪地扔進垃圾桶。
“我從現在開始戒煙。”他啞聲說道。
秦青沒有回應,而是沉默地坐了很久。
蔣伯兮不敢提問,害怕說錯任何一個字。
當空氣快要變成固體時,秦青抬眸看向蔣伯兮,慢慢說道:“這個沙龍是用來招待孤兒院的孩子們的。它是一個幸福的角落,不是什麼小資的地方。”
蔣伯兮眨了眨微紅的眼眶,心裡劇烈地震顫。
他不知道這個。他真的不知道。
看見他的疑惑和茫然,秦青不由苦笑了一聲。他越發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最為珍視的回憶,在蔣伯兮的心裡隻是一張廢舊的紙片。
廢舊紙片會被健忘的大腦永遠刪除。
人生最可笑的際遇莫過於此——你的珍寶,在別人眼裡不過是垃圾。
秦青握了握拳,極力穩住了呼吸。他難過地五髒六腑都在疼,可他不敢表現出來。他絕對不能讓蔣伯兮發現那份渴盼和奢望,否則他會變成徹頭徹尾的笑話。
“這個幸福的小角落還是你劃拉出來的,你也忘了吧?”秦青平靜地說道。
蔣伯兮不敢置信地搖頭。他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難怪秦青問他沙龍是用來招待誰的,他答不出,秦青立刻就發現了他的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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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怎麼認識的,你也不記得了吧?”秦青又問。
蔣伯兮除了搖頭,還能如何?
他看向垃圾桶裡的香煙,手指極度不安地捻動著。他後悔了,他應該等這次談話之後再戒煙。
秦青了然地點點頭,苦笑著說道:“其實我早應該想到的,短短一面之緣,你會忘了我真的一點兒也不奇怪。是我奢望得太多了。”
“不。”蔣伯兮僵硬地搖頭,嗓音幹澀地厲害。
秦青沒有奢望太多。自己可以給他的會更多。
然而此刻說出這種話,似乎有些像笑話。
蔣伯兮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彎腰把香煙撿了回來。
“我明天再戒。”他慌亂地瞥了秦青一眼,然後急切地打開盒蓋,取出一支煙叼進嘴裡。
打火機吐出一豆火苗,映照著蔣伯兮蒼白的臉龐。
他皺著眉頭用力吸了一口煙,仿佛在靠這個東西維系生命。
秦青沒有再勸。
“你可以用羅漢果泡茶,這樣比較潤肺。”他忍不住提醒一句。
喜歡一個人的心,哪能說死去就死去?
蔣伯兮挑眉看過來,從狼狽的表情裡擠出一絲笑。這麼溫柔體貼的秦青,他還有機會擁有嗎?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下單買一個保溫杯,再買一袋羅漢果。”蔣伯兮拿出手機訂購相關的東西,嘴裡啪嗒啪嗒地抽著煙,卻顯得垂頭喪氣的。
他用修長的手指夾著煙,煩躁地掸掉煙灰,末了低眉順眼地把自己的手機遞給秦青。
“你幫我選一種羅漢果吧,我不知道哪家好。”
眼皮微微跳著,抑制不住地緊張。如果秦青冷著臉推開手機,他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所幸秦青沒有推開,而是接過手機,認認真真地貨比三家,認認真真地挑選羅漢果,認認真真地看評論。
蔣伯兮得救一般猛吸了一口煙。
秦青的心柔軟的像一團蚌肉,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他會下意識地豎起堅壁,然而在喜歡的人面前,他會不自覺地卸掉所有防備。
哪怕被傷害了他也不懂得反抗,隻是自己默默承受著疼痛。
蔣伯兮又喜歡又心疼,又懊悔又期盼。
浸在油鍋裡的炸雞是什麼心情,他現在就是什麼心情。
他直勾勾地看著秦青,一下都舍不得眨眼。
秦青挑好羅漢果,放進購物車,把手機遞回去。
蔣伯兮用微顫的手接過手機。機殼被秦青握了一會兒,透出一股暖意,讓他慌亂的心獲得了一絲安寧。他快速下單,然後用手掌死死攏住手機。
秦青已經忘了之前說到哪裡了。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一株鳳尾竹,思考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我們隻見過一面,你會忘了我很自然。”
蔣伯兮猛吸了一口煙,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
到了現在,他依舊在檢索大腦,試圖喚醒當時的記憶。哪怕在最後一刻想起,也好過完全地遺忘。
“那時候我剛上初一。陽光孤兒院就在隔壁街區,我每天放學都會路過黑加侖。”秦青看著身邊的鳳尾竹,深邃眼眸仿佛穿透了時空,看見了當年那個十二歲的孩子。
“你那時候在跟蔣爺爺學廚。我每天路過都會看見你把做好的甜點擺放在櫥窗裡。”
蔣伯兮驚訝地張了張嘴。這段記憶他是完全清晰的。可是腦海中為什麼沒有秦青的身影?
“你當然不記得我,因為我站在街對面偷偷望著你。你學的第一道甜點是舒芙蕾,那塊蛋糕蓬松柔軟,放下的時候還會微微地顫一顫,看得我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我每天都在幻想它的滋味。”
秦青搖頭苦笑。
從小到大連糖果都很少吃到的他,又怎麼敢奢望吃到那麼柔軟的蛋糕呢?
蔣伯兮張了張嘴,卻難過地說不出話。
秦青的童年貧瘠到令人無法想象。
“我很羨慕你,每天路過都會望著你。等你走了,我才敢靠近。我趴在櫥窗上,隔著玻璃,偷偷舔你做的蛋糕。”說到這裡,秦青忍不住掩了掩面。
說起這麼悲慘的童年,他眼睛裡流瀉的竟是幸福的微笑。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隻配得到幻想裡的甜品。
蔣伯兮的眼睛已經紅了。他記得那時候自己每天都會做壞好幾個蛋糕,然後厭煩地把它們扔進垃圾桶。
他完全不知道有一個小小的孩童竟然會用那樣的方式品嘗自己的蛋糕。
心髒悶悶地疼,懊悔如潮水翻湧。
“我做夢都在吃你的蛋糕。”秦青終於抬眸,直直地看向了蔣伯兮。
“有一次,天上下著大雨,放學後的我路過黑加侖。孤兒院裡的幾個孩子攔住我,把我打了一頓,因為我那天考了一百分。”
秦青苦笑搖頭:“在一個缺乏陽光的環境裡,當所有的植物都在黑暗中胡亂生長時,唯一向上生長尋求陽光的那棵植物會被周圍的藤蔓絞死。”
蔣伯兮用力抽吸香煙,眸子裡迸射出煞氣。
他可以猜到秦青在孤兒院裡遭遇了什麼。秦青與那個環境是格格不入的。他無法融入就必定會被排擠甚至欺辱。
蔣伯兮飛快抽完一根煙,狠狠杵滅煙蒂,然後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想握住秦青冰冷的手。
但秦青卻先一步縮回了手。也不知他是發覺了蔣伯兮的意圖在躲避,還是正巧想換一個坐姿。
他把自己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放在膝頭,然後繼續說道:“那些孩子撕爛了我的試卷,把碎紙片灑在雨裡。我坐在地上,哭得很傷心。”
蔣伯兮粗重地喘息著,恨不得穿越回去,把那幾個毛孩子狠狠打一頓。
秦青定定看他一眼,忽而展顏,“那時候,你正巧端著一塊舒芙蕾,從廚房裡走出來。你隔著櫥窗看見了我,然後你放下蛋糕跑出來,把欺負我的孩子狠狠打了一頓。”
蔣伯兮猛然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秦青。
這段記憶他真的一點都沒有!
但他覺得很開心。原來曾經的自己在秦青最需要的時候幫助了對方。
“你幫我把撕碎的試卷撿起來,帶回黑加侖。你把我推進員工休息室,讓我洗澡,還把你的廚師服借給我穿。你的衣服洗得很幹淨,上面滿是蛋糕的香氣。”
秦青閉上眼,仿佛又一次嗅到了那股甜香。
那是慰藉了他整個少年時代的氣味,讓他每每想起,心裡就很暖很暖。
蔣伯兮也把自己的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那些事真的是他做的嗎?為什麼他都不記得了?
秦青睜開眼,用溫柔如水的眼眸看著蔣伯兮。
不,他看著的,是少年時的蔣伯兮。
“你用烘幹機,幫我把試卷烘幹,然後一張一張拼起來。看見我考了一百分,你把我帶到沙龍裡,給我端來一塊舒芙蕾。”
秦青搖搖頭,幸福地感嘆:“我當時以為自己在做夢。我縮在沙發裡,一動都不敢動,因為我害怕夢會驚醒。”
蔣伯兮的鼻子又酸又脹,心疼得幾欲掉淚。
秦青卻笑得更為幸福:“你把勺子硬塞進我手裡,讓我吃。我吃了一口,於是頭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做快樂。”
蔣伯兮也跟著勾起唇角。他在腦海中想象小小的秦青笑得開心的模樣。
那麼美好的記憶,為什麼會忘掉呢?它值得一生銘記。
“我吃了兩口就舍不得再吃了,我想把剩下的蛋糕帶回去,每天吃一點點,這樣快樂才能延長得更久。但舒芙蕾是不能久放的,於是你把補好的試卷還給我,認真地告訴我,其實黑加侖有一個規矩,孤兒院的孩子如果考了一百分,可以拿著試卷和學生證來店裡免費吃一塊蛋糕。以後我要是一直考滿分,就會一直有蛋糕吃。”
秦青一邊回憶一邊微笑。
這段記憶發生在他貧瘠的少年時代,又在往後的歲月裡,像珍珠般散發著光澤。
蔣伯兮抹了抹臉,狼狽地喘息。
原來這就是秦青喜歡的蔣伯兮。他用這種特別的方式,讓一個生活在絕望裡的孩子永遠不要放棄希望。他化為一根硬木,深深地扎在黑暗裡,讓秦青可以攀援著自己,努力地向上生長。
蔣伯兮最初的預感果然沒錯。
秦青這麼美好,他喜歡的人定然也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