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話到嘴邊,他卻又打住了。他不可能讓秦青知道自己早已忘了曾經的交集。
他走到兩人身邊,有些不自然地說道:“這裡到處都是攝影機,你別哭了。”
“誰哭了?”蔣廣元慈愛的表情立刻轉換為兇巴巴的怒容,嗓門極大地吼道:“誰說我哭了?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哭了?”
我兩隻眼睛都看見了!顧慮到一旁的秦青,蔣伯兮默默忍下這口氣,沒有頂嘴。
秦青從褲兜裡取出一瓶眼藥水,喚道:“蔣爺爺,來滴眼藥水。”他早就設想過有可能會在黑加侖遇見恩師,所以把最關鍵的東西準備好了。
“哎,好,還是你乖。”面對秦青,兇巴巴的蔣廣元馬上露出慈愛的笑容。
他伸出手想把藥水接過去。
秦青搖搖頭:“我來幫你滴。”
蔣廣元看看秦青一百八十多公分的挺拔身材,越發高興:“好好好,你來幫爺爺滴。你已經長這麼高了,爺爺看你都要仰著腦袋了,哈哈哈!”
老人家仰起腦袋,眨巴眨巴眼睛,乖巧地像個孩子。
秦青把兩滴眼藥水滴進去,又用紙巾擦了擦恩師的眼角。
蔣伯兮已經顧不上跟爺爺對著幹了。他現在就想知道,這老東西是怎麼認識秦青的,秦青又是怎麼認識自己的。
所有答案都在老東西這裡,隻要偷偷問出來就不用擔心被秦青發現自己的偽裝了。
想到這一點,蔣伯兮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竊喜。
蔣廣元拉住秦青的手往外走,“小甜豆,這節目咱們不拍了!違約金你不用擔心,爺爺幫你付!”
996連忙邁開小胖腿跟上去。節目如果真的不錄了,那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它也省得天天跟在後面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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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伯兮剛有所好轉的心情馬上又變得十分惡劣。他衝導演打了一個手勢,讓對方趕緊找個人頂替自己主持人的身份,又跟觀眾和嘉賓說了幾句道歉的話,匆匆追了上去。
他人高腿長,很快就把蔣廣元攔在門口。
“秦青同意跟你走了嗎?你不要每次都這麼自作主張!”蔣伯兮很想好好跟老東西說話,但關鍵是老東西每次都不幹人事!
他憑什麼帶走秦青?
“我自作主張?那你呢?你明知道小甜豆是孤兒,你還當著那麼多觀眾的面揭他的傷疤,你是個人嗎?”蔣廣元氣得臉紅脖子粗。
“我知道你們這些混娛樂圈的人最喜歡制造噱頭。但你要搞清楚,在你眼裡可以化為流量的東西,卻是別人不能提及的隱私!觀眾愛看什麼,你就制造什麼,你有沒有考慮過小甜豆的心情?他願意在鏡頭前跟你聊這個話題嗎?你沒看見他臉都白了嗎?”
蔣廣元舉起拐杖作勢要打蔣伯兮。
蔣伯兮愣住了,站在原地老老實實挨了一棍。
他表面上風平浪靜,內心卻已經翻江倒海。
老東西說什麼?
什麼叫做“你明知道小甜豆是孤兒”?
小甜豆就是秦青?我怎麼會知道秦青是孤兒?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所有人都記得,就我忘記了?
蔣伯兮隻覺得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心情更是慌亂得厲害。
蔣廣元一棍子打下去之後也有些慌了,氣短地問道:“你個混小子,你怎麼不躲?你傻站著幹嘛?”
以前他隻要舉起拐杖,孫子總是溜得很快。這次怎麼變呆了?
蔣伯兮耳朵裡嗡嗡作響,根本沒注意聽老爺子的話。
他真的很想問問蔣廣元自己怎麼會知道秦青是孤兒,自己和秦青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他不敢。
對了!如果秦青也覺得自己是知道的,他會怎麼想?他會覺得自己是故意的嗎?他會認為自己是個無良的投資人,為了節目拿他悲慘的身世制造看點?
蔣伯兮心中發涼,一時之間竟然不敢去看秦青的眼睛。
然而不去看的話,他便會錯過秦青的情緒變化,也錯過挽回的機會。
他終究還是硬著頭皮看了過去。
秦青的眼眸裡有哀傷,有失望,還有留不住時光的無奈和感懷。他果然誤會了……
蔣伯兮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大約已經幻滅了吧?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一個赤誠的少年,而是一個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商人。商人可以出賣一切,包括朋友。
蔣伯兮張了張嘴,簡直百口莫辯。
996沒好氣地說道:“你看看,你看看,你果然隻是個工具人!為了節目熱度,蔣伯兮拿你悲慘的身世炒作!你還不走嗎?”
秦青眨了眨微湿的眼眸,沒有邁開腳步。
他轉頭看向蔣廣元,問道:“蔣爺爺,黑加侖是不是快倒閉了?”
蔣廣元面容僵硬,目光閃爍,顯得有些難堪。
“唉,爺爺老了,支撐不住了。”他撇開頭,頗為傷懷地感嘆。
“沒事的蔣爺爺,你老了還有我。”秦青拍拍蔣廣元的脊背,轉身朝餐廳裡走去。
“蔣老師,隻要能讓更多人看見這檔節目,知道黑加侖,隨便你怎麼問,我沒事的。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秦青頭也不回語氣淡淡地說道。
這是真話。他的確不曾在意過任何人的看法。真正讓他難受的是蔣伯兮憐憫的目光。
秦青最為狼狽的一面就這樣暴露在永遠都那麼耀眼的蔣伯兮面前。他們之間的差距就像天與地,日與夜。
生活在陽光下的蔣伯兮永遠無法想象被關在昏暗腥臭的船艙裡的秦青是怎樣活下來的。
餓到把泔水桶裡的泔水舀出來吃,這種經歷大概沒幾個人會有吧?
在鏡頭前說出來,真的有點窘迫。
這樣想著,秦青的臉色已變得十分蒼白。但他還是停住步伐,回頭看去,平靜地說道:“需不需要我給你提供幾個爆點?觀眾喜歡看什麼,你可以跟我說一說。我有很多悲慘的故事可以講。”
蔣伯兮的心便在此時裂成了碎片。
他紅著眼眶推開蔣廣元,大步走到秦青面前。
“提供個屁的爆點!你知不知道你說這些話會讓我無地自容?”蔣伯兮用自己的大手死死扣住秦青單薄的肩膀,唯恐這個人因為對自己太過失望,忽然跑掉。
“我不會揭你的傷疤,也不會讓別人看你的笑話。我隻是想讓大家知道,你一路走過來有多不容易!”蔣伯兮咬了咬牙,愧疚萬分地低語:“對不起秦青。”
對不起忘了你。
對不起不曾在相識之初就好好珍惜你。
對不起騙了你。
蔣伯兮有太多太多的對不起想說,卻不敢開口。他終於知道,在娛樂圈裡混跡多年,早已習慣了逢場作戲的自己,在無比赤誠的秦青面前是有多醜陋!
他怎麼好意思抗拒秦青的接近?他配嗎?
蔣伯兮的眼睛被愧疚、恐慌、焦慮、懊悔,硬生生給熬紅了。他心痛於秦青的遭遇,更恨自己為什麼要忘了對方!如果不曾遺忘,那些悲慘的故事就不會發生在秦青身上。
可是他終究忘了!忘得幹幹淨淨!
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了!
疏遠秦青?疏遠個屁!秦青以後還能不能原諒自己都是個問題!
蔣伯兮胸悶氣短,心髒病都快犯了。
他低著頭,用哀求的目光看著秦青。
秦青抬起頭,眸子裡的感傷慢慢變成了如水的溫柔。他總是無法拒絕蔣伯兮,因為他愛著這個人足足十幾年。
人生有多少個十幾年?
“沒關系。”秦青勾了勾唇,嗓音柔軟,“我的身世沒什麼不可以說的。”
“不,你私底下對我說就好了,沒必要告訴別人。我是為了給你的成就做鋪墊才會那麼問的。你是一個孤兒,你有今天靠的都是你自己的努力。我隻是想讓大家知道這一點而已。”
一個謊言需要用無數個謊言去圓。走到這一步,蔣伯兮也沒有辦法了。他隻能這樣欺騙秦青。
他總不能對秦青說——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秦青蒼白的面容終於恢復了一點血色,點點頭,聲音很輕:“嗯。”
“對不起,事先沒跟你商量好。看來不彩排真是不行。”蔣伯兮揉了揉秦青細軟的發絲,苦笑著說道。
他心裡的苦真是無處可說。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收拾好這一堆爛攤子?
“沒關系。無論怎樣我都會幫你。我不會讓你的節目收不了場的。”秦青搖搖頭,認真許諾。
他再度意識到,那劇本不是假的。為了滿足蔣伯兮,挽救黑加侖,自己一定會頂著被排斥,被孤立,被網暴的壓力,堅持把節目錄完。
他看向蔣廣元,笑著說道:“蔣爺爺,你不要怪蔣老師,他也是為了拯救黑加侖才會投拍這檔節目。這是你的心血,我們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它倒閉。”
蔣廣元搖搖頭,難過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是爺爺沒用,連累你了!”他仰起頭,止住眼中即將掉落的淚水,待情緒平復才又看向這個成長得如此優秀的青年,問道:“當年你為什麼不同意我的收養,反而跑掉了?”
蔣伯兮凝神細聽,妄圖喚醒記憶。
收養?莫非秦青差點和我變成一家人?他心頭狠狠一跳。
“我沒有跑掉。”秦青苦笑搖頭,“那天晚上我對院長說了你要收養我的事,第二天院長就把我賣掉了。我頭幾年的工資都打在院長的賬戶上。我們這些孩子都是他的搖錢樹。”
996氣得毛都炸了,“喵了個咪的,這是販賣童工啊!要坐牢的!”
蔣廣元的心結終於得以解開,卻又落下另一個心結。
“是爺爺害了你啊!那天晚上,爺爺就不應該讓你回孤兒院!”蔣廣元捂住心髒,顫巍巍地說道:“我要報警!我要報警!蔣伯兮你還愣著幹什麼?快打電話呀!”
秦青連忙走上前扶住老人家,帶著他慢慢走到一旁,找了張椅子坐下。
蔣伯兮臉色鐵青,眸子裡滿是煞氣。艹他媽的!到底是哪家孤兒院這麼黑,竟然把秦青賣掉了!
剛見面那會兒,他也擔心過秦青遇到人販子。但他沒想到秦青早就遇到了!難怪產生那樣的念頭之後,他的心髒會撕裂一般疼!原來是預兆!
憤怒,後怕,以及想殺人的戾氣,像爆烈的火山在蔣伯兮的內心裡衝撞。他拿出手機飛快撥號。
“不用報警了,那家孤兒院早就被警察取締了,院長也被判了無期徒刑。”秦青連忙解釋,滿臉都是打擾到別人的窘迫。
他不喜歡提及苦難的過往不是因為不敢回憶,而是因為害怕會讓別人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