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是精怪們敬奉你的香火功德嗎?”
姜照一走近了些,還能在上面看到許多閃爍的字跡。
神明寧願自戕也不願遵守神諭降下天災,曾經那些口口聲聲要誅神的家伙,現今正為自己當初愚蠢的行為而懺悔。
而從來信任地獄之神的信徒,則從始至終,如此虔誠。
明亮的光線照在她的身上,他就站在她的身後,用一雙眼睛打量她的背影,聽見她的聲音時,他隔了一會兒才應了一聲。
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姜照一察覺到了,她轉過身,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眼睫微顫,回過神來,按下她的手,開口道,“姜照一,你與我共生,壽命會變得沒有界限,所以我們在凡人多的地方,沒有辦法作長久的停留。”
“這樣,也沒有關系嗎?”
他垂著眼睛,望著她時,那目光竟有幾分小心翼翼。
“你以前一個人的時候,就是這麼過來的嗎?”
可是片刻後,他卻聽見她這樣問他。
他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姜照一抱住他,靠在他懷裡,“路過人世裡每一個熱鬧的地方,不能停留,不能貪戀,也不能多看看那些不一樣的風景。”
他近乎發怔般,望著她烏黑的發頂,或是怎樣都沒有想到她竟然會這樣說,隔了片刻,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那個時候,我不會有那些感覺。”
“那現在呢?”她在他懷裡抬頭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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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她的眼睛,像是有點失神,半晌後,他捧起她的臉,認真地說,“現在,也許會了。”
因為她教會了他。
他已經能像一個凡人一樣去愛她,也因此,他缺失的其它情感也都好像被她耐心地填滿。
可此刻,姜照一聽了,卻在他懷裡搖頭。
“不會的,李聞寂。”
她站直身體,一雙清澈漂亮的眼睛彎起來,衝他笑,“因為我會陪著你。”
檐下竹編簾上的玉鈴鐺裡懸掛的銀珠無風而動,清泠曠遠的鈴音響起,悠長清脆。
她和他手指間朱紅的戒指剎那褪作顏色殷紅的絲線。
玉鈴鐺的聲音還在,絲線散著殷紅的光。
微風輕輕拂過銀杏的葉枝,陽光在其間散落疏密不一的光影。
這個夏天,和他來到她身邊的那天也沒什麼不同。
同樣是翻沸的蟬鳴,同樣是他冷得像雪一樣的懷抱。
他在一個平凡的夜晚來到她的身邊,成為她的丈夫,又帶著她走向這個世界的另外一面。
十七歲的夏天,姜照一在一場夢的舊廟裡搖響一隻白玉鈴鐺,她在年少的憧憬裡,四年如一日地給紅線另一端的人寄去一封又一封的信件和五顏六色的糖果。
二十三歲的夏夜,他來到她的身邊。
71、番外一
一季秋來, 檐後山坳間層林盡染,楓葉紅透。
小當扈鳥從樹梢飛下來,拍打翅膀, 逗弄著朏朏跳起來, 撲進楓葉堆裡打滾。
明淨的天光透過玻璃窗落入廚房,鍋裡熬著粥, 熱氣燻染之下, 玻璃窗外的風景都變得不夠清晰。
樓上陽臺的桌案上照例放著一盞風爐, 燒紅的炭火煮熱了湯瓶裡的山泉水,年輕男人穿了一件靛藍色的寬松薄毛衣,微寬的領口露出來精致的鎖骨, 他漂亮修長的手指捏著茶筅擊打茶湯,陽光落在他的側臉, 他垂著眼簾, 晨間的薄霧裡,他似乎總是這樣波瀾不驚。
隨意擱在桌上的手機忽然響起單調的鈴聲, 他停了手,輕瞥了一眼亮起的屏幕上顯示的時間。
他放下茶筅, 站起身來走向屋子裡時,還轉了轉手腕, 活動了一下手指。
嚴峪的妻子正在樓下客廳裡的長條桌前跟賀予星聊天,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她轉頭便見李聞寂走了下來。
“先生。”
她站起來, 喚了一聲。
仿佛到今日, 她仍不能從之前某天知道李聞寂就是修羅神非天的震驚裡回神,如此清晰地直面在家中已經供奉多年的修羅神非天,她萬分恭謹。
李聞寂輕輕頷首, 徑自走向廚房。
“嚴太太,先生不講這些規矩的,你其實不用這麼拘謹。”賀予星看李聞寂走進廚房裡去了,便對她小聲說道。
“不行的,”
嚴夫人搖搖頭,“先生是神,他可以不在意這些規矩,但我們承他大恩,受他庇佑,又怎麼能夠不顧這些禮節?”
賀予星原本還要再說些什麼,可張了張嘴,他又覺得她說得很在理。
“但是先生,怎麼會自己做飯?”嚴夫人小心地往廚房那邊看了一眼,那年輕男人背對著他們,正將熬好的粥盛到小碗裡。
“先生是給照一姐姐做午餐。”
賀予星面前擺著的碗裡,是嚴夫人帶來的米粉,他已經吃了大半。
“照一姐姐感冒了,先生給她做些清淡的飯菜。”
他又補充了一句。
即便姜照一現今已經跳出輪回,但說到底,她也還是凡人之軀,還是要比神明和精怪都容易生病。
李聞寂才將粥盛出來,賀予星剛好吃完米粉,就忙去廚房幫著將那些漂亮的小瓷碟端出來。
姜照一食量原本就不大,生了病胃口就更不好,瓷碟裡嫩黃的兩塊糕點精致小巧,中間點綴著兩片綠葉,剩下的幾碟都是些清淡爽口的小菜,分量也都不多。
“在唐宋生活過,果然連做飯擺盤都追求極致的美感。”
賀予星看了一眼李聞寂走上樓梯的背影,又看向桌上的飯菜,由衷感嘆。
李聞寂打開臥室的房門,厚重的窗簾將玻璃窗外的光線遮擋得嚴嚴實實,屋裡沒有開燈,隻有橘皮裡漂浮的那顆星星閃爍著暖黃的光芒。
橘皮已經有些幹癟脫水,大約是姜照一這兩天生病正難受,沒顧上給她的星星換“房子”。
李聞寂走進去,隨手在桌上拿了一顆橘子,坐在她的床沿慢慢地剝開橘皮。
房間裡彌漫著橘子的香味,
姜照一的腦子仍有些昏昏沉沉的,卻嗅到越來越濃的橘皮香味,她睜開眼時,便見李聞寂坐在床沿,已經剝下完整漂亮的橘皮。
他將新鮮的橘皮放到床頭,那顆星星便自己浮出來,落入其中。
“醒了?”
他才將完整的橘肉放到一旁,或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他便偏過頭,正好對上她的眼睛。
“我做了粥,起來吃嗎?”他問。
姜照一有點遲鈍,仿佛是陷在他那雙墨綠的眼瞳裡片刻才回過神,她有點懶,臉頰墊在被子上,縮成一團,搖了搖頭。
“你沒吃早餐,昨晚也吃得少。”他提醒她。
姜照一裹著被子鑽進他懷裡,額頭抵著他的胸膛,她說話時鼻音有點重,“可是我好困啊老公。”
她總是這樣。
腦子迷糊的時候,這樣的稱呼很自然地就脫口而出。
不過是凡人夫妻之間尋常的稱呼,但李聞寂卻總是會因為她親昵的語氣而心神晃蕩。
他俯身才要吻她,她卻一下子把腦袋縮進了被子裡。
“為什麼不願意辦婚禮?”
李聞寂放棄親她,任由她靠在腿上。
“省錢。”
被子裡傳來她簡短的聲音。
李聞寂將被子掀開了些,露出她的臉,低眼看她,“說真話。”
“不辦婚禮你也是我老公。”
她有點別扭,不肯好好回答他。
李聞寂凝視她片刻,隨即用手指輕輕拂開擋住她臉頰的淺發,房間裡寂靜一片,片刻後才響起他清冽的嗓音:“姜照一,不會再像那天一樣了。”
他認真地說,“你不需要害怕。”
他說的那天,
仍被姜照一牢牢地記在心裡。
南州的晚秋,米白的婚紗,還有鏡頭前,他將一隻缦胡纓金玉镯扣在她的手腕。
她怕那天濺在衣裙上的血,也怕那天的電閃雷鳴。
所以她不願再穿上一樣的衣裝,也不想再回憶那天的種種。
“那我也不要。”
姜照一隔了好半晌,才說了一句。
“起來吃飯。”
她還是固執得不像話,他一時也不再多說,隻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姜照一磨蹭了一會兒,還是被他從被子裡提溜出來了。
打著哈欠任由他替自己穿好外套,姜照一才走進洗手間洗漱。
李聞寂等著她從洗手間出來,便拿上之前剝好的橘子,但走到門口卻沒見她跟來,他便回頭看向她,“怎麼了?”
她躊躇了一會兒,才走到他面前,側過臉也沒有看他,但臉頰卻沒由來的有點紅,“我洗漱好了。”
她小聲強調。
“嗯?”
李聞寂還沒理解她的意思,但聽她的聲音有些小,他就稍稍俯身,湊近了她些。
“你剛剛……”
姜照一話說一半,她又有點說不出來。
她有點泄氣,幹脆拉住他的手腕,仰頭吻上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