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是泠泠的水聲,姜照一偏頭看見那些魂靈從木棉花樹旁慢慢路過,她久久地凝望他們的背影,“那樣的話,你會等我很久嗎?”
“說不清,”
李聞寂半垂眼睛,“也許百年,也許千年。”
一個凡人靈魂要輪回第二世需要多久,這是誰也說不清的事情,就好像她的上一輩子還在歲陽關採藥,再輪回,時間就已經過了千年。
姜照一聽了,半晌沒說話,她隻是低頭去看自己那一雙蒼老的手。
“還是算了。”
她忽然說。
“不怕了嗎?”他將她抱進懷裡,輕聲問。
姜照一搖頭,隔了一會兒抬頭望見他同樣蒼老的面容,“我更害怕你一個人,孤零零地等我很久。”
“老就老吧,”
她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角,“我會習慣的。”
誰也不知道她這個衰老再年輕的過程要反復持續多久,她想起鏡子裡自己那張老得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陌生的臉,也還是會鼻子發酸。
在一個人正年輕的時候,又有幾個人能夠真正堅強地去接受自己提前衰老的模樣?
“姜照一,我不怕時間太長,也不怕等你很久,因為我一定能夠等到。”
他的聲音就在她的耳側,他的形貌衰老,但那雙眼瞳仍舊透著墨綠的色澤,漂亮得不像話。
“那我也不想。”
Advertisement
她趴在他的懷裡,小聲地說。
隻是這一剎,她的眼睛又忽然強烈的光線刺激得下意識緊閉起來,好不容易適應了些,她再睜眼,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已經回到了錦城雁西路的庭院裡,她就坐在床上,身邊還坐著她的丈夫。
身後就是那扇大開的窗,明亮的光線鋪滿了整間屋子。
她悶頭反應了一會兒,回過神才發現李聞寂已經拿了一把梳子在替她梳理花白的長發。
“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他一邊替她梳理頭發,一邊問她。
姜照一手裡還捏了一朵鮮紅欲滴的木棉花,她盯著花瓣看了會兒,還是應了一聲,“嗯。”
天氣已經有變暖的趨勢,但李聞寂還是讓姜照一穿了一件稍微厚實一些的外套。
書店旁邊茶館的老板娘才替外頭的客人倒了熱茶,抬頭發現旁邊書店裡有一對老夫妻相攜著走了出來。
那老先生似乎眼睛不方便,要身邊的妻子扶著他,他才能試探著往前。
看他們牽著手慢慢地往前走,老板娘花生也顧不上吃了,她看著他們兩人的背影,總覺得那眉眼有些熟悉。
姜照一鼓起勇氣,牽緊李聞寂的手走在長街上,一開始她十分緊張僵硬,很怕別人看她,可慢慢的,她卻又逐漸放松了一些。
這一路上,並沒有多少人真的去注意她的臉,因為年輕或衰老的人在這街上有很多,他們不會知道她衰老的皮囊之下是一顆年輕的心,當然,他們也不會在意這些。
路過行道樹下,單薄的葉片落在他的肩上,姜照一伸出手才要拂落,可指腹才觸碰到那有些發黃發枯的葉片時,它竟然在頃刻間就恢復成翠綠的顏色,根莖脈絡猶如網織,生機盡顯。
“怎麼了?”她驟然停下腳步,李聞寂便也停在原地。
“我隻是摸到了一片發黃的葉子,”
她回過神,望著他的側臉,“它就忽然變綠了。”
李聞寂卻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面上仍是那樣溫和冷靜的神情,隻是聽到她的聲音,他仍不由彎了彎眼睛,“忘了嗎?你擁有了我‘澤生’的全部能力。”
澤生,澤被萬物,生機不腐。
穹澤花擁有了他的一縷澤生,便是數百年常開不敗,而她在雲海裡繼承了他留存在那隻缦胡纓金玉镯裡所有的澤生之息,她也就身具了令草木煥發生機的能力。
姜照一當然沒有忘記這些事,但自從她醒來,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逃避外界,不願意用這樣衰老的模樣示人,她當然也就沒有見識過融進自己血脈裡的澤生,究竟賦予了她怎樣的能力。
“好神奇……”她在樹下,在搖晃的樹蔭裡,仔細凝視手掌裡的那片綠葉,半晌才開口。
出了一趟門,雖然也沒有走很遠,隻是去了附近商場裡的超市,但姜照一明顯變得開朗一些了。
她推著堆滿零食的購物車結賬時,還引起了一些別樣的目光注視,他們大約也是沒有見過這麼愛零食的老年人。
在一樓的奶茶店買奶茶的時候,她在一堆年輕人裡頭,還挺直腰杆,理直氣壯地要了一杯草莓芝士果茶。
“要加冰。”她在店員的注視下,鄭重其事地叮囑了一遍。
李聞寂就算形貌已老,但他優越的骨相輪廓,加上那雙墨綠剔透的眼瞳,也還是引起諸多好奇的目光注視,店裡許多年輕人都在看他們這對老夫妻。
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有點微鹹又滿是奶香的芝士奶蓋入口,冰涼的口感令她舒展眉眼,她牽起李聞寂的手,扶著他走出了奶茶店。
回到書店後面的院子,賀予星已經來了,他見到姜照一和李聞寂便松了一口氣,忙迎上來,“先生,照一姐姐,你們去哪兒了?”
“去超市了。”姜照一指了指李聞寂手裡提著的那一大袋子零食。
第89節
在陌生人面前,她也許已經開始學會自在一些,但在賀予星面前,她還是有點想逃避,牽緊李聞寂的手,她側過臉,有點想躲避賀予星的目光。
“我來拿吧先生。”
賀予星說著接過李聞寂手裡的那一大袋零食,也許是察覺到姜照一的閃躲,他當即又道,“我現在去做飯。”
說完他就轉身往廚房去了。
他能夠明白姜照一的心情,也怕自己會讓姜照一不自在。
午飯後,姜照一在房間午睡,迷迷糊糊間,她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半睜起眼睛,她才在光線暗淡的房間裡看清李聞寂的身影,他手裡拿了一本書正轉過身,她看到他抬步要往外走,便一霎清醒許多,她才要張口提醒他往右走兩步,不要撞到那燈籠柱上的玻璃燈罩,卻見他十分自然地繞過燈籠柱,也沒伸手摸索試探,步履輕松地走到了門口。
她一下子坐起身。
或許是聽到了身後傳來的細微動靜,他腳步微頓,轉過身。
兩人之間靜謐許久,姜照一望著他的那雙眼睛,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的眼睛,什麼時候好的?”
李聞寂握著書脊的手指微屈,一雙眼睛褪去刻意的偽裝,變得清澈許多,再不是那副霧蒙蒙的,失焦的樣子。
“你醒來那天。”
最終,他坦誠道。
姜照一有點生氣,“你為什麼要騙我?”
“我生怕你的眼睛和我的臉一樣,要是永遠都是這樣的話,該怎麼辦……”
她赤著腳下床,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披散到胸前的長發已然變得烏黑,一雙手也已經恢復白皙平整,“你為什麼要裝失明?”
李聞寂聞聲,他邁開步子走到她的面前,將手裡的那本書放到一邊的桌上,隨即對上她那樣一雙漂亮的眼睛,“如果我的眼睛看不見,你就不會躲著我。”
他知道,她最不想讓他看見她衰老時的模樣。
那天她醒來的時候,他才走到臥室門口,他的眼睛就已經恢復,但見到她形貌衰老的剎那,他便決定讓自己繼續“失明”。
屋內燈籠柱上的玻璃燈罩,是他故意撞倒的,那手背的燙傷,也是他故意的。
要她可憐,要她心疼,
這樣的話,她才會舍不得。
姜照一抿著嘴唇不肯說話,李聞寂輕嘆了一聲,伸手將她抱進懷裡,他早已變回年輕的模樣,窗棂縫隙裡透進來的方寸光線落在他無暇的面容,他纖長的睫毛微垂,眼睑下投了淺淡的影子,他的聲音溫柔得不像話,“姜照一,我會愛你,是因為於我而言,你就是這世上唯一值得的人。”
他的眼睛微彎起來,一雙清冷的眼瞳裡流露出了些蘊有溫度的笑意,他是那樣專注地看著她,“這從來無關皮囊的好壞。”
姜照一趴在他懷裡半晌,垂著眼睛也未顯露多少神情,但是沒一會兒,她就伸手抱緊了他的腰。
“那我變老的時候,你也要一直記得把自己變得跟我一樣老,這樣我們一起出去,別人就不會覺得我吃小草了。”
她的聲音小小的。
“好。”
他輕聲應。
她大約是發現自己已經變回來了,在他懷裡抬起頭望他片刻,忽然伸手摟住他的脖頸,親了他的嘴唇。
李聞寂有一瞬發怔,隨即將她抱到一旁的木桌上坐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撐在桌案上,就那麼俯身回應她的親吻。
她抓著他的手腕時,弄掉了他衣袖上的袖扣,墜落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可神明冷白的面容沾染薄紅,隻顧親吻他的妻子。
晶瑩冰冷的白雪沾了紅塵,染了情/欲。
終究要在這春日裡徹底融化。
第70章 年年歲歲(正文完) 她已經做了神明的……
一旦接受不斷衰老再年輕的事實, 姜照一好像也學會讓自己變得輕松一些。
她甚至還給自己買了幾身適合老婆婆穿的衣服,變老的時候她的五感也會跟著衰退一些,身體也不如恢復年輕形貌時的輕便, 她眼睛花得連根針都穿不過去,畫畫還要戴上老花鏡。
有的時候畫得累了,她就會跟趙三春他們跑到隔壁的茶館, 跟門口那堆老頭老太太一塊兒打麻將。
常在這裡打牌的人都知道,朝雀書店來了對老夫妻,是李老板的親戚。
那老太太要是來打牌,那老先生不一會兒就會出來, 送吃的,送外套,他們夫妻倆都不愛說話,那老先生做什麼都是沉默的, 好像他們之間本不必多言, 就能領會彼此的意思。
他們哪裡知道, 老太太不愛說話,是怕自己暴露太過年輕的嗓音。
而一個燥熱的夏季過半, 他們就再不見那對老夫妻從朝雀書店走出來了。
“趙先生啊,你們李老板的老親戚好久沒來打牌了哦。”
茶館老板娘才給牌桌上添了茶水, 她伸長脖子望了一眼旁邊的書店。
趙三春手裡握著蜀中流行的另一種紙牌——“長牌”,又叫葉子戲, 他聞聲頓了一下, 隨即摸了摸鼻子,道,“他們啊,他們已經回老家去了。”
“咋就回去了哦?”他對面的老頭不由抬起頭, “咋說嘛我們和老太太也是牌友嘛,說都不說一聲就走了嗦?”
“就是說嘛。”另一個中年女人也點頭附和。
“……”
就算姜照一想跟他們告個別,她也變不回那副老太太的樣子了啊。
這話趙三春到底也沒說出來,隻是訕笑了一下,“他們老家那邊有點急事,那天走得早,也急得很。”
一聽到說家裡出了急事,這些牌友們也都點點頭,表示了理解。
“他們這對兒老夫妻啊,可算是我見過最恩愛的了,看得人好羨慕,”老板娘提著茶壺,感嘆道,“有幾個人老了還能像他們這樣的哦。”
說著她又問趙三春,“那李老板和小姜呢?這兩天也沒看到他們。”
“先生和照一回寧州了,”
趙三春從衣兜裡抓了把蠶豆喂進嘴裡,“那是照一的老家嘛,他們回去住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