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站得端正許多,忙喊了一聲。
李聞寂的目光停在對面的木廊上,女孩兒還蹲在那兒揉朏朏的腦袋,和它說話。
賀予星擦了一把嘴邊的碎屑,“先生……是要去見朝雁?”
李聞寂睨了他一眼,“如果你還想留下,就不要再動殺他的心思。”
“我明白的,先生。”
賀予星低下頭,“我不會再那麼做了。”
李聞寂沒再看他,也沒說話,邁出門檻,走下階梯。
“姜照一。”
他走到院子裡,在廊下喚了一聲。
姜照一聞聲回頭,正見他站在階梯底下,陽光襯得他的衣袖更加雪白。
“你要出去嗎?”她松開朏朏,站了起來。
“嗯。”
他頷首輕應,隨即又道,“晚上再帶你上山吃飯。”
“好。”
姜照一忙點頭。
李聞寂才要轉身,一雙眼睛卻又看向她被木廊地板沾湿的衣衫,“記得換身衣服,不要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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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照一低頭看了看自己滿身的水漬,又抬頭衝他笑,“我知道了,那你要記得早點回來。”
李聞寂應了一聲,隨即轉身往月洞門走去。
賀予星捧著一碟芸豆糕,又往嘴裡塞了一塊,也不知道為什麼吃出了點膩歪的味道,他搖搖頭,大聲喊:“照一姐姐,你要不要吃芸豆糕?”
“要!”
姜照一回頭看見他,趕緊跑過去。
青綠的藤蔓纏繞在木柱上,一個上午的陽光已經蒸發掉了葉片上的露水,年輕清峻的男人坐在樓上,靜看著窗外,那一道颀長的身影一步步地走上木梯。
他放下茶盞,站起身。
不消片刻,那人便已經站在了樓門處。
“李先生。”
他開口喚了一聲。
李聞寂聞聲轉頭,隔了一道流蘇簾子,他並看不清裡面的那道身影。
朝雁看著他伸手掀開簾子,見到真容的剎那,即便他早知道這位先生的相貌如何,但今次一見,也還是難免有些驚詫。
“先生是混血,是裡蘭和華國?”
見他在對面坐下來,朝雁才跟著落了座,讓身邊人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朝雁才開口。
可李聞寂垂著眼睛看那杯熱氣繚繞的茶,好像並沒有答他的意思,隻是道:“彌羅先生的誠意好像也不過如此。”
“先生誤會了,彌羅大人這兩天不在鬱城,他一回來,就會請先生你去做客的。”朝雁連忙解釋。
隨後他又緊接著道:“先生,我們是誠心請先生來的,你應該也知道我們非天殿在這蜀中的勢力,但殿主這些年不管事,殿裡的幾位大人之間總有些避免不了的紛爭,這兩年糜仲逐漸勢大,先生你現在得罪了他,就算你再有本事,一個人怕也是孤掌難鳴,但如果先生你願意跟我們合作,彌羅大人不但能保住先生你,也能給先生想要的一切。”
李聞寂面上並看不出多少情緒,朝雁並不好揣測他此刻內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靜默地等了幾分鍾,才聽他道:“你們的條件是什麼?”
“先生放心,靈種既然已經到了你的手裡,我們也不會硬搶回來,我們隻要先生能夠給我們足夠的紫燈芯,另外,我們知道先生你很有本事,我們彌羅大人和糜仲之間積怨已久,但同在非天殿,殿主雖不露面,但我們也不好明目張膽地撕破臉,所以,我們想請先生跟我們合作,幫著我們除掉糜仲。”
朝雁說完,再抬眼看向對面的年輕男人,卻聽他忽然笑了一聲,意味不明。
“先生可以再考慮考慮,等彌羅大人回來之後,先生不妨再聽聽他怎麼說,到那時再做決定也不遲。”
朝雁顯得十分有禮數。
下午五六點,天色還沒暗下來,姜照一在門口站著,朝著街口張望。
“為了晚上這頓,我中午可都沒吃呢。”
賀予星在旁邊揉了揉肚子,也像她一樣眼巴巴地望著街口。
“我中午也沒吃得多少,”姜照一看向他,“我聽說那個山莊的烤乳豬是鬱城一絕,我昨晚還看了去過的人傳在網上的視頻,饞得我半夜沒睡著覺……”
她說著,終於看到街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慢慢走來,她露出笑容,忙大聲喊:“李聞寂!”
年輕男人聞聲抬頭,正好看見她的笑臉。
夕陽餘暉穿插她身後的那棵老槐繁茂的枝葉裡,她身上也染了些零碎的光斑,她朝他招手,又說,“你就站在那兒!不要過來了!”
他腳步一頓,就真的站在那兒,看著她轉身催促身邊的小道士鎖上大門,然後朝他跑來。
她氣喘籲籲地跑到他的面前,仰頭望他,“我們現在就走吧!”
小道士也跟著跑來,在後頭喊,“先生,我們快走吧!”
“走。”
李聞寂輕輕點頭,轉過身。
小道士又主動肩負起開車的任務,定好導航的位置,把車開到了城郊的鳳林山上。
鳳林山上有個鳳林山莊,老板是本地的一個彝族人。
山莊的烤乳豬是出了名的美味,莊子裡又種著各種花果樹,還有一個極大的荷塘,現今不是夏季,池塘裡也隻剩下些殘梗了。
因為生意太好,山莊每天隻接待固定的客人,莊子也還算大,幾個寬敞的院子雖是緊挨著的,但一院歸一院,雅致清幽,各不相幹。
賀予星訂的是天星居,他們一進莊子裡,就有工作人員迎上來,帶著他們去到天星居。
第45節
“院子後面臨著水,視野也開闊,碰上好的夜晚,天上的星星倒映在水面也是很好的風景,所以我們老板才給這間院子取了這個名字。”年輕的女性工作人員面帶笑容,推開院子的大門,請他們進去。
院子的景觀設計十分風雅古樸,鵝卵石鋪就的小道蜿蜒至樓門口,木樓隻有兩層,並不算高,卻很精致漂亮。
山莊並不止是提供美食,還提供住宿,賀予星按照李聞寂的交代,訂了一周。
他們這兒的烤乳豬一般是烤半扇,剩下的一般拿來煎炒烹煮,跟著些松茸菌菇之類的山珍做一桌宴席。
在姜照一他們上山之前,他們訂的烤乳豬就已經在烤了,所以這會兒上山來後也沒等太久,一桌宴席很快就送過來了。
切好的烤乳豬肉表皮猶如琥珀一般色澤濃鬱又富有光澤,口感酥脆,底下連接的肉質又很鮮美,也許是加了些特質的用料,姜照一吃的時候還聞到了草藥的香味。
他們隻三個人,定的餐也並不多,再加上李聞寂一向是不太習慣吃這些味重的東西,所以在桌上也隻有姜照一和賀予星吃得起勁。
朏朏自己有一個很大的碗,姜照一也沒忘了一邊吃,一邊給它投喂。
小青蛙被賀予星放到了樓上的房間裡,他現在還不能吃這些東西,在底下看他們吃的話,對他來說就很殘忍了。
木樓後面果然有一汪湖水,兩側山風夾道相迎,仿佛一雙手捧著那一輪渾圓的月,而月輝傾落於粼粼水面,但姜照一走到窗前,卻沒在今天的夜空裡看到一顆星星。
她端著小碗站上窗臺,想同他一樣坐下來。
李聞寂將瓷杯擱到一旁,伸手扶住她的手臂,任由她在身邊坐下來。
一樓臨水,她的雙腿懸在窗下,隻不過方寸距離,底下就是層層清澈的水波。
她才坐下就又扒了一口飯,仰頭望著漆黑夜空裡唯一發光的月亮,“李聞寂,天上的星星其實都是宇宙裡的天體,那你袖子裡的呢?它們是什麼?”
“虛幻的倒影。”
他如她一般抬頭去看漆黑的天幕,“隻是上界的神捏碎從上古時期的峚山取來的靈脂玉膏,煉化出的星宿圖,它們倒映的是整個人間,跟天上真正的星辰,其實並沒有什麼關系。”
“然後上界的神,把這個星宿圖交給了你?”姜照一顧不上吃飯了,晃蕩著雙腿,隻顧同他說話。
“他們在上界,我司人間地獄,將紫微垣星圖交給我,是要我洞悉人間邪祟,斬草除根。”
她的問題總是很多,但他好像從來都是這樣,願意耐心地去回答她的每一個問題。
但此刻,姜照一卻忽然想起了在寒居山上,觀音奶奶同她說的那些話,她不由又道,“我聽觀音奶奶說,上界的神創造了你,卻不待見你?”
李聞寂神情平靜,“我在忘川被渡為修羅時,天君對我說,我不必仁慈,不必愛凡人,我生來也不是為了他們,他們更不是我的子民,我的存在,隻是為了約束妖魔。”
“所以我說,我和你以為的神,並不一樣。”
他不是活在光明之處的神,不需要情愛,也栀子zhengli獨家自然不會憐憫,也隻有這樣的他,才能成為懸在世間妖魔心裡,時刻忌憚的法度。
“可是我沒覺得有什麼不一樣啊。”
他才陷在某些思緒裡,卻忽然聽見她的聲音。
驀地一怔,他遲遲抬眼,目光落在她的側臉。
“你說你是為了約束妖魔而存在的,那約束妖魔不也是在造福凡人嗎?”姜照一雙手撐在窗臺上,“要是你真的同他們不一樣,那為什麼我聽觀音奶奶說,幾百年前人間為你而起的廟宇有千萬之數?”
“凡人嘛,我們永遠都是七情六欲的附庸,愛和恨都是我們的情感,崇敬也是,你做了讓我們感念的事,我們自然而然就會崇敬你,從前那麼多人在修羅廟宇裡點燃過的香火,難道不是你的功德嗎?”
她歪著頭看他,看他漂亮的眼睛,也看他纖長的睫毛,月影波光裡,他的栀子zhengli獨家周身仿佛籠罩了淺淡的銀輝。
也不知道為什麼,迎著她這樣的目光,他忽然垂下眼睛,輕輕地笑了一聲。
“你笑什麼?”她有點不明所以。
李聞寂搖頭,“隻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你以前都沒有朋友嗎?”
姜照一好奇地問了聲。
“沒有。”
“那你不會覺得很孤獨嗎?”
“不會。”
“你們神仙,都不會有這些感覺嗎?”姜照一重新端起碗。
“不是他們,是我。”
他遙遙一望,在這樣的夜幕籠罩下,山水仿佛已經融成一色,他忽然喚了她一聲:“姜照一,你可知我在成為修羅之前,向上界的神,交付了什麼?”
“什麼?”
“是我身為凡人時所有的情感,也就是你剛剛同我說的,身為凡人的七情六欲,”他的眉眼仿佛在這樣的天色裡都顯得要冷淡許多,“所以姜照一,我不會孤獨,我也不會愛,更不會恨。”
他的聲音輕輕地落在她的耳畔,她端著小碗的手忽然一頓。
驀地抬頭,她重新對上他的那雙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這一番話,好像此刻,她忽然覺得他的眼睛裡好像真的從來不會有太濃烈的情緒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