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別不要念安!」
「娘親!」
我身形一震,想回頭卻又生生止住,咬著牙,強忍著淚朝九華道:「走。」
7
天界。
九華宮裡那棵梨樹參天聳立,從前枝葉茂密繁盛,如今卻宛如一株枯木,無花也無果。
我暗道,這梨樹長在九重天之上,是通了靈性的,怎會變成這樣?
我被九華安置在從前住的屋子。
這屋子連擺設都與從前一模一樣,我竟有些恍若隔世。
九華與我解釋了當年之事。
他說,當年紫嫣上仙哄騙小初,讓小初將我帶上誅仙臺,是因愛慕九華生了嗔心,才想置我於死地。
「我已稟明天帝,她已被幽禁在青瑤山受罰,若若,從此我們之間再無他人。」
我聞言一滯,不由得失笑。
從前我日日追在他身後,他對我不理不睬,我被天界眾人所嗤笑時,他又何曾看過我一眼?
而我與他之間怎僅僅隻是因紫嫣?
可如今我卻不想再與他糾纏這些,隻要熬過一天,我便與他們都沒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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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初急忙怯生生地拉著我的手:「娘親,對不起,你能原諒小初嗎?」
我瞧著他討好的模樣,一時怔愣,他從前在我面前驕縱任性,從不會這般乖巧順從地與我說話。
我垂著眼,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小初,我早不痛了。」
他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一遍又一遍地喚我。
他與九華拉著我,在宮中四處遊走,逢人便說:「我娘親回來啦!」
我皺著眉松開他的手,隻說累了乏了,要回九華宮。
他又拿著深奧難懂的術法前來求我教他:「娘親,小初這裡不懂,那裡也不懂。」
我眼神平靜無波:「小初,從前我亦是翻遍了無數古書,才一知半解。我在凡間多年,早已看不懂了。你若有不懂,便去找你父君吧。」
他神色黯然,又將書放下,撒著嬌讓我為他做些貼身的衣服、靴子。
我瞧著他身上珍貴的華衣仙服,每樣都是世間難得,又想起我從前做的傻事了。
我剛生下小初時,舐犢情深,也學著人間為人娘親的模樣,親手給他做了好些小衣裳。
可那時的小初,卻嫌穿出去丟了他小天孫的身份,便哭鬧著不要穿,我便將那些衣裳全都收了起來。
他搖晃著我的手:「娘親,求你了,小初要小荷包,小兔子的那種!」
我神色一愣,原來他是看到念安身上的小荷包了。
他央求了許久,我終是拗不過,便也應下了。
而九華,他性情大變,時時守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真是可笑,從前我日日盼著他陪著我,如今隻覺得他這般真讓人厭煩。
他送我仙器、玉衣、世間法寶,甚至將從不離手的古琴月影送給了我。
他與小初坐在梨樹下,朝我招手。
小初眼裡帶著期盼:「娘親,小初想聽《雲歌謠》,娘親與父君合奏一曲可好?」
《雲歌謠》是幼時我哄小初睡覺時常哼的曲兒。
那時小初還小,在懷裡抱著時卻總是哭鬧得很,隻要我哼這個曲兒,他便不哭了。
而九華亦深情脈脈地看著我:「若若,坐到我跟前來。」
我怔怔地盯著他,僵在原地。
他或許是忘了,從前我不過是摸了摸月影,他便發了好一通脾氣。
那時我躲在暗處抹眼淚,轉頭卻看到紫嫣輕撫著月影,與小初和九華坐在梨樹下。
那場景與今日一模一樣,隻是身邊的人換成了我,真是諷刺。
「娘親,好不好嘛!」
我回過神,淡淡道:「我忘了。」
小初卻還不依,不停地求我應了他。
我抬眸冷冷地瞥了九華一眼:「你,玩夠了嗎?」
從我回天界來,他們父子便不停地討好我,不停地想要彌補我們之間的曾經,不停地證明他們真的對我很好。
可我早已不需要了。
九華扶在琴弦上的手攥得泛白:「若若,我隻是想……」
「想彌補我?想告訴我你後悔了?想讓我丟棄掉那對父子,留下來陪你們?」
我唇角勾起一絲殘忍的笑:「可是九華,你心中很清楚的,我不會。」
「若非你用阿山的性命相挾,我根本不會待在這兒。」
九華臉色霎時變得慘白,一旁的小初癟著嘴作勢要哭。
我卻連看都不想看,轉身離開。
8
回了屋,我吐出重重的一口濁氣。
看著如牢籠般的屋子,心中對阿山和念安的思念也越來越盛。
忽地,我無意間瞥見一個木匣子。
將那木匣子打開,眼睛倏地亮起來。
裡面裝的都是我從前的東西,有當初我為小玉做的護心玉。
還有一把鮫绡做的利器,削鐵如泥。
最重要的是那盞空雲鏡。
空雲鏡,隻要心中默念所想之人,便能從鏡子裡看到此人。
是從前太上老君送我的法寶。
那時小初大了常常跑到各宮裡,不見人影。
我便總是用這盞空雲鏡尋他。
我如獲至寶,攥緊空雲鏡,心中默念起阿山與念安的名字。
鏡子裡果然顯現出他們的模樣。
阿山在林中打獵,而念安在私塾讀書。
他二人模樣看著並未改變,想來地上隻過了一兩年。
我見他們並未因我的離去而鬱鬱寡歡,心中也安定了許多。
可畫面又一轉,卻是念安夜裡躲在被子,捂著嘴巴,不敢哭出聲。
我眼淚又往下掉,顫著手一遍又一遍地撫著鏡子的念安,一聲聲地喚著:「念安……我在。」
空雲鏡多少解了我的相思之苦。
我也越發不願與那父子虛與委蛇,隻將自己關在屋裡,數著時辰誰也不見。
守著空雲鏡,眼看隻剩下七個時辰。
小初卻突然闖了進來,眼眶紅紅:「娘親!你就當真對那沒用的凡人如此上心?」
「娘親被迷昏了頭!父君分明比他好千倍萬倍!小初也是,我比那叫念安的小子,強上數倍!」
「娘親為何不看看我和父君?!為何不肯看我們一眼?!」
我將手中的空雲鏡藏進衣袖,頓了許久才道:「他們比不上你們。」
「可他們眼裡、心裡隻有我,而如今我的心裡也隻容納得下他們。」
他小臉閃過一絲恨意:「都怪他們!都怪他們!是他們搶走了娘親!」
「你!」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如風一般消失不見。
我緊緊抿著唇,眼底一片冷然,也不想去哄他。
再過七個時辰,我便不用見到他們了。
思及此,我取出袖中的空雲鏡。
可空雲鏡卻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了。
想到小初方才的模樣,我心下有些不安,急忙出了屋子,想找個仙娥幫我施法看看,這空雲鏡到底是怎麼了。
誰知邁出屋子,九華宮外竟掛滿了紅綢,燈籠,四處張貼著大大的「喜」字。
我微皺眉頭,九華卻一身紅衣向我走來。
我不安道:「你這是作甚?」
他揚起薄唇,鳳眸裡滿是瘋狂侵略之意:「若若,我說過,我會將你風風光光迎你進九華宮,今夜便是我們大婚之喜,若若,你可喜歡?」
我不自覺後退兩步:「九華,你莫不是瘋了?」
他周身氣場陰沉駭人,面上近乎扭曲:「我是瘋了,早在你跳下誅仙臺的那一刻,我便不是我了。」
「若若,你不會知道得知你死後,我心裡有多痛。」
「我後悔、懊惱,我耗盡萬年修為,險些墮了魔,卻探不出你一絲靈識。」
「我氣得打傷了小初,將紫嫣丟進青瑤山受寒冰之刑。」
「直到那日,我探出龍墜的一絲雲氣息,才讓我找到了你。」
「可你卻成了別人的妻,你不要我了!」
他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唇角勾起一抹病態的譏笑:「若若……你隻能是我的,你逃不掉的。」
我眼底慍怒:「瘋子!所以你從沒想過要將我送回人間?一直都是诓我騙我?」
他喉嚨裡發出一陣低沉可怖的笑聲:「若若,好不容易找回了你,我怎會放手?」
他話音剛落,臉上卻結結實實挨了我一巴掌:「無恥!」
他不怒反笑:「若若,你逃不掉了。」
9
僵持之間,小初突然衣袍髒亂不堪,神色呆滯地朝我們走來。
他嘴裡喃喃:「娘親,我不是故意的……」
「我隻是想嚇唬嚇唬他們,誰知道琉璃業火掌控不住……」
「他們死了,娘親,你別怪我……」
我臉色煞白,想起方才他生氣惱怒的模樣,猛地抓住他的衣領,瘋了似的質問怒吼道:「你說什麼?!誰死了?!」
他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娘親在凡間的夫君,還有那個叫念安的……被我用琉璃火燒死了……」
「可我不是故意的……娘親,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想嚇嚇他們……」
我眼前發黑,搖搖晃晃,眼眶蓄滿了淚。
琉璃業火是由天地靈氣孕育而成的火焰,凡人若受此火,便會屍骨無存,灰飛煙滅,一切歸於虛無。
耳邊卻傳來九華冰冷的聲音:「死了也好,若若便將他們忘了,乖乖留在我們身邊。」
喉間湧出一股腥甜,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恨,這般悔。
他們父子殘忍歹毒,我怎會相信他們會好心救阿山?
手緩緩摸向腰間的匕首,雙目血紅,朝小初捅去。
刀起刀落,卻沒落到小初身上,而是扎進了九華的胸膛,九華眸中含痛:「若若,小初是你的孩子,你怎狠得下心?!」
小初被我這模樣嚇得臉色蒼白:「娘……娘親,你要殺了小初。」
我神情如癲如狂,眼裡被血絲填滿,拔出匕首,一刀接著一刀:「他該死!他該死!他這般歹毒,與你一樣!是惡魔,是妖邪!該死!都該死!」
九華胸口的紅衣染出一道道血花,他踉跄幾步,手袖一揮。
我轉瞬軟軟地癱倒在他懷裡,不省人事。
小初眼裡後怕:「父君,怎麼辦?娘親一定恨死我們了。」
九華嘴角滲出一絲血,卻也絲毫不在意:「無妨,如今兜兜轉轉,一切都重回原點。」
「我這就去海下鮫族之地為她重塑仙骨,到時她便會忘卻凡間所有。」
「小初,到時她便還是你的好娘親。」
「我的乖若若。」
10
我是鮫人一族的公主,僅存的靈若公主。
萬年前,天魔大戰,天界派來戰神九華來我鮫人一族尋求盟友,維護三界安定。
鮫人一族,在天魔大戰中慘遭滅族,僅剩我一人。
界八大元帥五極戰神之首九華神君,向天帝求娶我為妻。
我與九華神君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我們還有個粉雕玉琢的兒子,名喚小初。
眾仙尊我重我,天界仙子們豔羨我。
九華神君對我一心一意,極盡疼愛,小初孝順,乖巧伶俐。
可我心裡卻總覺得什麼空空的。
那日,我正教小初看書,嘴裡卻下意識冒出個陌生的名字。
「念安,這裡做得不對。」
小初瞪大眼睛,眼裡露出一絲害怕:「娘親,你叫我什麼……」
我愣了愣,這不是我第一次喊出這個名字。
為小初裁衣時,我說:「念安,這青色配你。」
哄小初入睡時,我會說:「念安乖,娘親在這兒。」
「念安」這個名字總是無端從我嘴裡冒出來。
與九華神君在一起時,也是這般,總是會冒出另一個人的名字。
「阿山,抱我。」
「阿山,你看這個。」
「阿山……」
九華神君聽到這個名字時,臉色與小初一樣,害怕、驚愕,然後矢口否認,說我不過是夢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