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因為樣貌就能心生愛慕,明日就可以用同樣的理由移情他人。
“這就好比是聽歌一般——當你走過一個街角,剛好有小提琴手在演奏一首婉轉又悠長的曲子,哪怕你並不知道它的名字,也會下意識的記掛很久。”波提切利放松了許多,笑容裡帶著淡淡的懷念:“西蒙內塔出現在美第奇別墅的那一天,許多人都有些手忙腳亂。”
“她那時還挽著她的丈夫,神情拘謹又青澀。”
“可朱利亞諾就怔怔地看著她,連美酒都顧不上再飲一口。”
海蒂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發現他在釋然又平靜地談論著舊愛。
波提切利似乎真的放下了許多東西。
兩三年前,他是痛苦的,壓抑的,雖然笑容和玩世不恭的態度可以掩飾許多東西,但真正的釋然似乎才是解脫。
在談論起西蒙內塔的時候,他就好像突然又回到了最美好的當初,連語氣都溫柔了許多。
列昂納多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神情有些許的復雜。
“——那時候我為她畫了肖像,朱利亞諾就在騎士比武前舉著那副畫,高高的揚起手巡邏一周,連洛倫佐也在注視著她的面容。”波提切利長嘆了一聲:“誰又不會為這樣的美人動心呢。”
米開朗基羅略有些詫異,下意識地開口道:“可柏拉圖不是談論過,隻有同性之間的感情才……”
“異性之間便隻有爛俗的欲望與罪惡?”波提切利伸出指節敲了敲少年的腦門:“教會說什麼便是什麼的話,教皇也不會妻妾成群孩子一堆了。”
“那為什麼教皇和主教會有私生子?”米開朗基羅護住腦袋,試圖搞明白一些長久的困惑:“按照教條,他們不應該與婦人有染才對啊。”
海蒂笑著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道德從來都沒有靠譜過。
當它對人有利的時候,便是那奪目又光明的旗幟,如同火焰一般能猛烈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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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它擋住欲望的時候,便會被棄之如敝履,也許路過的人還會忍不住跟著踩一腳。
中世紀的人們反對性與愛,反對世俗享樂與人性解放。
五百年後的人們依舊有許多反對的東西,隻不過把奉為圭臬的神學換成了所謂的道德正確而已。
“米基,你有考慮過去柏拉圖樂園或者佛羅倫薩學院讀書麼?”列奧納多突然開口道:“也許你可以聽聽學者們如今在談論什麼。”
“是個好建議。”海蒂贊同道:“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
少年怔了一下,又露出拘謹的表情:“可是多梅尼科先生那邊……”
“我們來和他說一聲就好。”達芬奇從懷裡掏出一份手稿,遞到了他的手邊:“這是我畫的解剖圖,也許看完之後你可以受到許多啟發。”
“解——解剖圖?!”米開朗基羅下意識地翻了兩頁,意識到這真是解剖人體以後的手稿。
他本能地想扔掉這種魔鬼才有的東西,卻又因為畫家的職業習慣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是肌腱的分解圖,還有手指和手肘的肌肉分解……
不……我不能看這種東西……
可難怪達芬奇先生會對脖頸附近的肌肉這麼了解,原來這個地方剖開以後是這個樣子……
列昂納多見那少年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忍不住笑了起來。
“話說回來,”他揚起手指提議道:“有空我們再一起解剖一具吧,剛好我對大腿附近的肌肉還有些沒弄懂的地方。”
波提不置可否的瞥了他一眼,扭頭又看向拉斐爾:“你什麼都沒聽見。”
小拉斐爾誠實的點頭:“沒聽見。”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第52章
於是達芬奇真的又帶人拖了一具屍首回來。
由於這位天才這兩年一直在米蘭設計大教堂的緣故,那片荒涼的野墳地擁擠了不少,聽說什麼年齡和體態的屍體都能找到。
米開朗基羅一臉復雜的跟著達芬奇坐馬車離開了杜卡萊王宮,回來的時候都快哭了。
海蒂頗為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肩,後者甚至試圖想躲開她的碰觸。
“大人,您如果知道我碰過什麼東西的話,”米開朗基羅紅著眼睛道:“恐怕這輩子都不想再靠近我了。”
這種事情——簡直是在瀆神!
海蒂眨了眨眼,身後幫忙託住裹屍布的波提切利隨口道:“她是煉金術師,合理合法的接觸過這些。”
少年懵了一秒鍾:“您是說——”
“列奧的解剖學知識都有大半是她教的,你覺得呢?”
米開朗基羅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直接蹿了出去,都不敢再看她一眼。
雖然口頭上推卻和抗拒還是挺多,但真到了解剖的環節,畫家們反而開始出奇一致的進入熱忱狀態。
海蒂給拉斐爾遞了一杯橘子水,拜託他去幫自己臨摹葡萄藤病株的形態,又把德喬扔那幫忙看著小孩,自己去了地下通風室裡幫他們打下手。
畫家對某些細節的嚴苛與認真,是外人往往不能理解的事情。
對於這件事,沒有人比海蒂更加理解。
當初達芬奇接了一位貴婦人的畫像訂單,從臉部輪廓到發色眸色都設計的頗為精妙,但是一拖能拖接近四五個月,一度還差點想直接放棄這幅畫作。
原因聽起來有些可笑——
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她脖頸前垂落的珠鏈。
這種小細節似乎隨便畫畫就可以了,但達芬奇為了分析出來這種項鏈垂落的形態,甚至找來許多數學方面的書籍進行復雜的曲線計算。
海蒂已經放棄‘讓盧浮宮裡多幾幅名畫’的偉大想法,隻送了條類似的珠鏈讓他在畫室裡一呆就是一下午。
如今他們四人一塊進了解剖室,雖然都因為屍體的氣味或者外觀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幹嘔,卻也沒有人願意離開。
三個畫家當然是因為腦子裡有無數個問題,他們能在這與一條大腿肌肉呆一下午加一晚上。
而海蒂過來陪伴他們,更多的是擔心米開朗基羅的精神狀態。
——畢竟他還是太小了一點。
這個時代的男孩可能十三四歲就能結婚生子了,但在她的眼裡都還是個小孩子。
米開朗基羅從上馬車到進地下室的時候一直都在不斷懺悔,甚至已經做好了要去接受鞭刑的覺悟。
但他這兩天已經不由自主的把達芬奇的手稿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一度激動到天亮了都沒有睡著。
——隨便一頁對於骨骼和肌理的分析,都足夠讓他對美術和人體的理解增長許多倍。
單純靠在工坊裡的機械重復作業,又或者是靠自己慢慢的領悟和開竅,可能他要在三四十年以後才能明白這些細節和問題。
這實在是如同天賜的恩惠一般,他捧著那卷手稿的時候簡直想站在達芬奇的門口唱一整晚的贊美詩。
那位先生雖然穿的太華麗浮誇了一些,而且似乎談吐上也有倨傲的一面,可他絕對是個大師級別的人物——無與倫比!
達芬奇沒注意到自己多了個總是一臉敬仰的小跟班,還在思考著各種不著邊際的問題。
“所以應該先從哪裡下手?”波提切利戴好了口罩,連淡金色的及肩長發也已經用發繩固定好。
他陪達芬奇來過幾次,也漸漸熟悉了這裡的昏暗燈光和刺鼻味道。
“腿根?”達芬奇打開了刀具包,對著旁邊的米開朗基羅解釋道:“我們要先劃開表皮,去掉一部分脂肪,然後去觀察肌肉和骨骼。”
少年飛快地點著頭,不敢看那屍首卻又頗有些興奮。
“你第一次來,可能對刀具什麼的不太熟悉,在旁邊觀察就好。”達芬奇說了一半,注意到海蒂站在自己的身邊,下意識地強調道:“——以及一定要洗手,三遍。”
大腿看起來就是一塊實肉,但真正揭開表皮觀察內裡的結構,就可以發現它可能如蜂巢一般結構復雜。
粗壯的多個動脈在刀口下頗為脆弱,但剝離出來以後就如同樹杈一般。
橫向和縱向的肌肉都錯綜貼近,盆骨和腿骨的位置也似乎大有講究。
一開始他們還會闲聊打趣,後來整個地下室都隻有長笛一般的風聲。
海蒂有那麼一刻以為自己是在陪幾個醫生坐著手術,回過神時舉著油燈幫他們把視野再變清晰一些。
米開朗基羅一開始還會害怕和惡心,但在兩三個小時之後就完全進入了狀態,跟著達芬奇一起分析股外側肌和股中間肌在繪畫時的表達。
畫畫實在是頗為精妙的藝術。
畫家們記住了骨骼的形態,學習著肌肉的分布,最終卻用皮膚和衣物來將它們遮掩出模糊的輪廓來。
就仿佛一個人精通多國語言和千百種修辭,最後卻用綿長的鼻音來表達一首詩歌。
解剖的時候,他們每個人的風格也頗為不一樣。
波提切利是冷靜而缜密的,可能連靜脈的走向都會仔細研究。
而達芬奇更加自然和顧及全局,手起刀落時沒有猶豫,而且會大膽試錯。
至於米開朗基羅,他雖然平日裡在眾人面前可能沉悶而不善言談,但在這種時候卻會主動詢問許多問題,態度比誰都要來的積極。
海蒂便立在旁邊靜靜地為他們掌著燈火,偶爾提醒一句列奧不要又挑斷了那根動脈。
她聽著他們低聲交談的絮語,偶爾會想想拉斐爾會在什麼時候過來。
再過十年,再過二十年,這四位大師又會成為怎樣傑出而耀眼的人物?
好在明智的煉金術師記得帶了一個午餐籃下來,裡面做好的三明治被瓜分一空,連清水都喝了個幹幹淨淨。
他們是早上八點左右開始的這項工作,出來的時候都已經過了晚禱的時間。
海蒂洗手的時候多搓了兩遍肥皂去除異味,先上樓去照顧拉斐爾。
她其實很喜歡小孩。
在前世的時候,她原本是先與前夫領養了一位男孩,然後又與另一位前夫生育了一兒一女。
隻要不是薩萊那樣難以勸誡又性格惡劣的頑童,她其實都有足夠的耐心與愛。
——哪怕那個領養來的孩子不肯親近她,後來還試圖傷害她,可她也能夠理解與接受許多事情。
德喬見到海蒂的時候,表情有些擔憂。
“拉斐爾不肯睡覺。”她解釋道:“他以為你們在生他的氣。”
海蒂怔了一下,快步走進了小男孩的臥室裡。
天使般的小男孩坐在床頭,手裡還抱著速寫本。
“大人,”他小聲道:“我把所有的葡萄藤都畫完了。”
“你做的很好,”海蒂坐在了他的身邊,接過了那幾乎被畫滿的本子:“噢——確實是很優秀的作品。”
男孩低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道:“為什麼你們不肯帶我下去呢?”
“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不,是你太小了,還不適合去接觸那些屍體和內髒。
海蒂擔心他看過某些腐爛的器官以後會做噩夢,所以一整天都讓德喬看著他不要溜下來。
“沒有,親愛的。隻是有些事要等你長大了才可以做——我們都很愛你。”她讓他睡在自己的臂彎裡,語氣放緩了一些:“你今天尊重了我們的約定,我給你一個獎勵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