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再多挖掘一些,再提前讓他綻放出更多的光芒,整個佛羅倫薩都會得到蔭庇。
達芬奇正解決著那副貴婦人肖像畫的最後上色部分,示意她稍微等一等。
他的筆觸非常的有質感,連肌膚如同雞蛋清一般的輕薄感都能夠直觀的表達出來。
海蒂在旁邊看了許久,下意識地又開始幫他調勻蛋彩,以及續上不斷喝完的葡萄酒。
——那是用軟木塞玻璃瓶裝的,效果相當不錯,倒出來的時候都能聞到清新的香氣。
達芬奇偶爾投入下來就容易忘我,等他因為肌肉酸痛終於停下來揉揉脖子的時候,才想起來身邊還站了一個人。
喬託鍾塔適時的開始咚咚作響,告訴他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
“抱歉,我本來隻是想把那個側面填補完的,”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跟這位臨時的助手表示歉意:“讓你等了這麼久……”
海蒂頗為淡定,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了。
兩個人都在忙碌著不同的事情,也都陷在安靜又有序的思考裡。
不用交談任何闲言碎語,也不用有任何接觸——連眼神接觸都不必要。
非常獨立,也非常自然。
為了表示歉意,達芬奇帶著她去附近的小酒館裡吃了新鮮的燉菜,等兩人都休憩的差不多了,再帶著她走回工坊,去看他之前積累的手稿。
燭光昏暗,夜鶯啁啾,此刻的氣氛似乎如同一場約會。
但海蒂出神地翻閱著這些手稿,完全把他當成了同性一般可靠的朋友。
也許別的男人會在這個時候產生什麼衝動,但列昂納多應該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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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起重設備和永動機頗為感興趣,各種模擬的手稿可以洋洋灑灑的寫好幾頁。
除此之外,還有模樣古怪的機械鳥、飛行器、螺旋千斤頂,以及一個如同老唱片般的存在。
“leo,這是什麼?”
她揚起了一個筆記本,示意他過來看看這幅手記。
“這是……磨針器。”達芬奇抽出了炭筆,在旁邊標注更清晰的箭頭:“你看,一旦這個人推動這個□□,這個打磨裝置和拋光帶就可以進行磨針。”
“磨針?”
“對。”達芬奇指了指左下角的三行小字,把那鏡像的意大利文翻譯給她聽:“按照我的計算,一百臺這樣的機器,可以每小時打磨出四萬根針,而每根針值五個銀幣。”
海蒂愣了一下,開始飛快地計算總數字。
她從前不熟悉佛羅倫薩金幣和銀幣的匯率,現在自己已經和原住民差不多了。
“年收入大概在——六萬金幣?!”
六萬?!這是什麼概念——在這種還基本上是家庭式小作坊的時代,可以創造六萬金幣左右的營業額!
美第奇還缺什麼軍費?!
“什麼?很奇怪嗎?”達芬奇有些茫然:“應該就是這個數目吧。”
“我驚訝的點在於——你完全沒有考慮過販賣這個主意,或者靠這個賺錢嗎?”海蒂試圖給他一些啟發:“有這些金幣,你完全不用再為誰畫畫了。”
對方聳了聳肩,顯然並不在意那些東西。
“我更喜歡的是創造。”他糾正道:“至於錢幣什麼的,能夠溫飽就足夠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忽然有種老人家碰見小孩兒的無奈感。
她的前世,經歷過數部電影和不動產的投資失敗,中年和晚年時期也多次陷入過經濟困境之中。
她的許多不安全感,也來自於這些記憶。
否則的話,自己也不會讓那枚紅寶石的戒指就此消失在黑市裡。
……雖然不知道美第奇為什麼不肯歸還那枚戒指,但她也認了。
多年的經濟困窘,讓她如今總是有不安全感。
沒有存款,沒有能長久發展的產業,似乎隨時又會回到連基本開支都無法應對的那段日子。
至少在這一點上,洛倫佐對於薪水的慷慨足夠稱得上善良。
他這三年裡支付給她的金幣,一直被謹慎儲存著幾乎沒有動過。
如今依靠這筆相當雄厚的啟動資金,她可以想方設法的讓自己擁有一筆能夠穩定發展的產業,甚至未來可能會加入新興資產階級的隊列裡。
“不過說到薪水的事情,我現在也基本上不用擔憂那些了。”達芬奇側身拿起了另一份卷軸,給她看裡面的設計圖案。
她看見了如同血管般分岔又匯合的河流,以及佇立在河畔的佛羅倫薩城。
“這是……”
“是城市水渠的規劃圖。”他笑了起來:“託你的福,我剛剛被任命為這個城邦的水利工程師了。”
第36章
“水利?!”海蒂懵了幾秒鍾:“為什麼是水利?”
她以為美第奇會帶著他去處理其他已知領域的各種問題……但沒想到跨度會有這麼大。
“讓灌溉和引水變得更輕松,可以促進經濟的基礎發展。”達芬奇聳了聳肩道:“其實是,領主問我能夠還未佛羅倫薩做些什麼,我就說了下大概的想法。”
……似乎也是很合理。
他又拿出了一副羊皮紙卷軸,給她看那泛黃的記錄。
那裡標注了整個亞平寧半島的水系,以及西南角的第勒尼安海。
“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達芬奇把燭光撥亮了一些,坐在她的身邊畫著小山與河谷:“地勢低的地方有泉流和河水,是因為自山頂在流淌著江河。”
“嗯,然後呢?”
海蒂注視著比薩的位置,有一些分神。
她的直覺讓她的目光久久的停駐在這裡,隱約有些不安。
“但是山頂上的河水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達芬奇的筆尖在好幾個輪廓上轉了幾圈,顯然陷入了茫然之中。
總不能是憑空變來的吧?
或者是天使拿著神壺在那倒水?
她回過神來,沒有直接地回答這個問題。
“你覺得,山上除了奔流的江河之外,還有什麼?”
“雪。”他不假思索道:“很多很多的積雪——而雪會化成水。”
“等等。”達芬奇坐直了許多,看向她時神情有些愕然:“雪是從天上來的。”
“對,所以……”
“不可能真的有上帝——”他搖著頭反駁著自己腦海中的荒謬想法,加重了語氣道:“那就必然是有些別的東西。”
海蒂有些啞然失笑。
對於現代人而言司空見慣的常識,在這個時期可能要想好幾百年才能得出結論。
不同時空的信息差,果然是有相當懸殊的區別。
“leo,你再想一想,夏天的時候潑一瓢水到地上,它們都去了哪兒?”
“天上。”他下意識道:“那是蒸發。”
“所以——”達芬奇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忽然感覺自己窺見了真理一般:“你是說,所有的水都會向天上蒸發,它們會變成天邊的雲朵,然後再化成雪或者是雨?”
“嗯哼?”
“居然!居然是這樣——”他露出恍然的神情,抄過筆記本就開始匆匆的寫畫,口中念念有詞。
有太多的問題都被神話強行解答了,可事實顯然並不是這樣。
教廷說上帝創造了一切,男人有喉結也是因為吃禁果卡住了。
可是他解剖的時候明明發現,沒有任何果核,也不存在什麼禁果。
整個世界都被上帝的存在,不,都因為教廷的存在,而籠上了一層模糊不清的面紗,無數的事物都陷在了無窮盡的神秘之中。
可他隻要能窺見一點,能想明白哪怕一點點,都會有種奇異的釋然。
在眾人眼中,不相信神是有罪的,應該處以火刑的。
可他越接近真理,就越相信自己。
我沒有罪。
我也不會被神明注視和責罰。
我是自由的。
接下來的日子裡,海蒂去忙碌著她的新工坊,洛倫佐去了其他城邦進行各種事務的會談,杜卡萊王宮反而安安靜靜的。
小孩兒們有好幾個被送去了教廷,在積極的學習著神聖的內容。
女眷們安靜而深居簡出,時不時還有侍女去替換新的嗅鹽。
也就在這個空檔,波提切利的新油畫終於落成,堂而皇之地掛進了大廳最顯眼的地方。
整個杜卡萊王宮都金碧輝煌,燦爛到仿佛是太陽神的休憩之處一般。
如果邁步走進去,你甚至會以為這裡是天堂一般。
長廊上方的穹頂如晴空一般,天使和眾神出現在雲巔之上,古羅馬式的華麗浮雕被刷上了金漆,哪怕在夜晚也能因不滅的燈火而熠熠生光。
議事大廳陳列著十幾臺姿態各異的雕塑,無數名家的畫作錯落有致的被排布鑲嵌,湿壁畫和木版畫仿佛毫無區別,與那繪著家族紋章的金色裝飾渾然一體。
整個天花板被設計成方格棋盤般的構局,同樣也鑲嵌著上百塊預先繪制好的木板蛋彩畫。
走近這裡,一抬眼就能看見聖經裡神跡綻放的無數瞬間。
黃金,翅膀,徽章,雕塑,眾神……
宮廷與聖殿,似乎也毫無區別。
波提切利指示著侍從把那副畫鑲嵌到指定的位置,達芬奇便仰頭看著,觀察那華麗又壯觀的內容。
偌大的一扇硨磲懸浮在愛琴海上,碧海和樹林都栩栩如生。
光裸著身體的維納斯站在貝殼上,神情迷惘而又純潔。
她剛剛降臨到這全新的世界,長發垂落到腰側,兩手也下意識地遮掩著下體。
風神和時辰之神把她送到了岸邊,春之女神揚手為她覆上華麗的長袍。
此刻繁花如蝴蝶一般紛飛,海水的漣漪也溫柔而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