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她健康存活時給這個家族帶來的利益,能夠遠遠大於宗教信仰方面的一個小質疑,她就能平安的一直被保護和庇佑著。
這也是在她救下領主夫人和小朱利亞諾之後,領主決定給她一個更完整身份的原因。
她要做的,是不斷地加深領主對她的信任,同時給他創造更多的利益。
不管那枚戒指現在是否還在他的手中,不管他到底是怎麼思考這件事情的,大方向將始終如此,不會改變。
達芬奇簡單確認了一些小問題,幫她把柳木盒鎖在了暗室的內壁裡,隱秘到哪怕地震了都不會有人發現它們。
他沒有多問它們的來源,但對鑽石的切割工藝頗有些好奇。
可惜她並不太了解這方面的信息。
在出了暗室之後,達芬奇轉動了壁爐旁的侏儒銅擺件,讓一切都恢復如初。
他把自己先前做的作品拿出來同她分享,又如同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
美第奇先生在不動聲色地平衡著多個城邦之間的勢力,斯福爾扎先生在米蘭忙著篡位和挾持亡兄的幼子,波提切利沉迷於異教的神話和地獄的景象裡,還在為了舊愛流淚失神。
隻有達芬奇坐在桌子旁邊,快樂的給她展示可以撲稜揮舞的天使翅膀道具。
“你看!它還可以左右擺動!”
他收集了好些白鵝和白鴨的羽毛,又做出了半鐵制的骨架和承託結構,準備拿去當做給演員們的道具。
那兩扇翅膀看起來柔美又壯觀,線條流暢羽絨雪白,還真是還原度極高。
海蒂在旁邊看著他解釋怎麼擰動機關讓翅膀開合,一時間也哭笑不得。
他如果活在現代,恐怕會睡在百老匯裡不肯回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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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芬奇對劇院和舞臺,有種天然的狂熱和奉獻。
他能制造出各種滑軌和吊軌,讓演員們能夠演繹出一幕又一幕以假亂真的神跡。
平日裡不想畫畫或者有了什麼新點子,也會第一時間去劇院裡幫忙修改布景道具,親手幫忙點綴背景上的花草樹木,甚至拿起錘子幫忙修壞掉的椅子。
他喜歡音樂,喜歡詩歌,自己有時候都能混進演員的行列裡,扮演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
海蒂曾經在了解這些事情的時候,幻想過把他帶到現代以後的故事——
這樣前衛又充滿靈感的人,去哪個行業肯定都會過得很好。
她也曾經去劇場裡幫過忙,漸漸也瞧出許多萌芽出來。
中世紀,是屬於神的黑暗時代。
文學也好,繪畫也罷,人的意志屬於神,一切生活屬於神,一切創造也應該奉獻給神。
正因如此,幾乎所有的油畫都是圍繞著聖經展開,三博士來朝或者天使報喜之類的畫面被勾勒描繪了一次又一次,劇場裡也時常在表演些老掉牙的事情。
人們敬畏著教皇和教會,被聖經和各種恐嚇所擺布,被動地祈求著死後的幸福。
可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諸如波提切利和達芬奇這樣的人,在變得越來越多。
小桶會勇敢地去繪畫異教的神話,把內心的情思寄託在維納斯的美貌下。
達芬奇並不在意那些教徒的恐嚇,甚至會在屍窟裡一呆就是兩個月。
在回杜卡萊王宮的路上,海蒂後知後覺地想到了領主大人。
他其實……也是文藝復興的引領者吧。
縱容波提切利也好,重用自己這樣的奇怪人物也好,充滿銅臭味的利益至上準則反而在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她在知道這個秘密之後,反而需要時間來調整言語和表情。
計劃依舊不變——繼續取得他的更多信任,以及從經濟作為切入點,進一步推動軍事化的發展。
此刻已夜色低垂,領主大人在喝著葡萄酒翻看著信件,窗外隱約能聽見夜鶯和灰椋鳥的啼鳴。
海蒂斟酌著字句,把相關的傳聞‘復述’了一遍。
她謹慎地添加刪改著細節,巧妙地突出著重點。
“……也正因如此,商人們才會質疑銀行的運行能力,”海蒂頓了一下,做出最後的提示:“如果您進一步改善整個產業鏈的經營狀況,也許在其他領域也會順利許多。”
不知道怎麼地,她覺得美第奇先生今天並不在狀態裡,甚至好像有點走神。
等這些描述結束了,海蒂等了一會兒,但沒有聽到任何批示。
“大人?”
“你……先出去……”
男人的聲音裡帶著壓抑和克制,甚至隱約有疼痛引起的嘶聲。
他受傷了?!
“領主大人?!”海蒂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確認他的安危:“您是哪裡不舒服?”
男人已經疼得臉色發白,捂著腿都沒法擠出音節來。
他快速地擺手,旁邊的侍從克希馬立刻關上了門窗,拿出束帶來給他綁腿。
“請讓我幫您看一下,”海蒂加重語氣道:“綁腿雖然能輕微遏制疼痛,但可能讓情況更加嚴重。”
男人這時候已經疼得開始淌冷汗了,擺了擺手讓侍從離開。
他的膝蓋有明顯的紅腫,而且觸感也非常古怪。
海蒂大腦空白了幾秒,忽然就反應了過來:“是痛風嗎?!”
她差點沒有想到對應的意大利語詞匯。
領主咬著牙熬過了接近十幾分鍾的陣痛期,然後捂著膝蓋倒在長椅上,如同與猛獸搏鬥過後的幸存者。
海蒂很少看見這樣虛弱又疲憊的美第奇。
他在外人面前,幾乎永遠都是精明強幹,雷厲風行。
可就在剛才的一小會兒時間裡,他疼的幾乎要翻滾在地上,全靠侍從在旁邊按著。
“這是富貴病,隻有好些領主和國王會得。”克希馬幫他擦拭著脖子上的冷汗,語氣頗為復雜:“但我聽一些醫生說,這個病可以預防中風和偏癱,也是一種好事。”
——這都是什麼鬼理論?!
海蒂幫他按揉著膝蓋,抬頭詢問相關的病史。
痛風不僅會遺傳,而且會受生活規律影響,疼起來簡直可以要人的命。
任何年齡段都可能會罹患痛風,而且難以根治——
一旦被這種痛苦纏上,可能會就此告別每晚的安眠。
她的朋友之中有人深受其擾,哪怕有現代的藥物幫忙調整,也著實是難熬。
“已經有四五年了,但是發作的越來越頻繁了——以前是一年兩三次,現在是兩三個月一次。”克希馬觀察著領主的表情,但對方已經疲憊到不予一言,畢竟最近實在太忙碌了,精力早已透支了許多。
“這樣嗎?”海蒂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如實開口道:“這個病,沒有辦法完全根治——但如果大人不調整生活方式的話,以後隻會更加痛苦。”
“什麼?”克希馬露出茫然的表情:“不是疼完了過些日子就好了嗎。”
“這種病就像一種惡魔,它會一直住在這個地方,隨時都可能再鬧上一通。”海蒂的口吻變嚴肅了許多:“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戒酒。”
她隱約記了起來,這位領主十幾年後就英年早逝,大概四十多歲就被病魔帶離了人世。
在他死後,佛羅倫薩陷入狂瀾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趁火打劫。
不可以……一定要讓他活下來。
克希馬為難的看了眼領主大人,又看向那年輕的煉金術師:“不喝葡萄酒?那麥芽酒或者啤酒呢?”
“都不可以,不能再喝酒了。”海蒂不假思索道:“最好也不要碰任何內髒和紅肉,盡可能地忌口。”
“基思勒小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這些病痛不是您所說的,那個什麼微生物嗎?為什麼和進食有關系?”
“還記得我剛才說的惡魔嗎?”海蒂已經拿出了前世教育兒子吃糖的口吻,姿態也強硬了許多:“任何酒,還有紅肉,鳳尾魚,貝殼——這些都是供奉那種惡魔的東西。”
“如果領主大人執意不控制進食,寄生在這裡的惡魔會膨脹的更快,隻會給您帶來無盡的痛苦。”
洛倫佐微微睜開了眼,開口時聲音都低啞了許多。
“一天三杯酒,可以了吧?”
海蒂搖了搖頭,顯然在這件事情上不好商量。
“您可以慢慢的減量,一開始一天五杯,再慢慢降到一天一杯,兩天一杯,直到完全不飲用為止。”
“您如果放任自己的身體再這麼崩壞下去,是對整個家族和佛羅倫薩的不負責任。”
領主抱緊了毯子,半晌再試探著問了一句:“麥芽酒也不行嗎?”
“不可以,如果渴的話,您可以選擇桔汁或者煮沸後的清水。”
海蒂隱約感覺到他其實是信任自己的,但還是正色道:“如果在控制飲食和飲水的情況下,您的情況沒有任何好轉,我甘願接受懲罰。”
洛倫佐躺在那裡,膝蓋還在火辣辣的腫痛著。
他疲倦而又煩躁,此刻一聲不吭地躺在這裡,好像是在生著悶氣一樣。
海蒂心裡嘆了口氣,瞥了眼遠處的爐火,低頭繼續給他按摩著患處。
不知怎麼地,她忽然低聲唱起了那首古老的奧地利民歌。
“Edelweiss, edelweiss……”
她的聲音輕緩而又放松,讓人昏昏沉沉地想要睡著。
“Small and white, and bright……”
這首歌後來被搬到了美國,因《音樂之聲》而風靡全球。
海蒂有些想家了。
她懷念在美國的生活,也懷念幼時在維也納看到的一切。
這歌聲綿長而又婉轉,旋律也猶如天鵝絨一般輕柔。
克希馬靜靜地站在旁邊,忽然發覺領主大人已經睡沉了。
往常他發病的時候,總是一個人悶著忍耐一切,陣痛可能要持續幾個小時,甚至在之後幾天裡也會影響行動。
可從幾百年前直到現在,沒有任何有效的方法祛除病症,人們反而開始說這些都是富貴之人的顯徵。
其中痛苦折磨,恐怕旁人永遠都無法懂得。
海蒂按揉了許久,才發覺他已經沉沉睡著了。
真是難以想象……這樣一位對科學和文化都做出過顯赫貢獻的人,竟然才三十歲。
她輕手輕腳的幫他蓋好了毯子,盡量不出聲地退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