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芬奇環顧了兩旁是否有人,又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在這裡,過得還習慣嗎?”
“哎?”
“我很抱歉把你卷進來,這段時間也在想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一些。”達芬奇深呼吸道:“如果你在宮裡覺得很壓抑,或者想早點離開這裡,我的朋友可以送你去威尼斯,或者更遠一些的地方。”
海蒂看向他,頗有些訝異。
她的這位前任僱主,雖然會偷屍體解剖,或者悄悄挖苦小桶先生,但其實心地一直很善良。
“其實,我覺得到哪兒都會有危險。”她露出釋然的笑容:“在這兒,起碼還有你們這幾個朋友。”
“也是。”達芬奇聽見遠處有腳步聲,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兩隻小兔子:“那,有問題隨時來找我——在宮裡也注意點分寸,不要得罪那些臭脾氣的家伙。”
海蒂笑著揮手,看著他飛快地下了樓。
過了一會兒,德喬抱著陶罐上了樓,見她倚在門框旁心情頗為不錯,好奇地問了一句。
“您今天看起來氣色很好。”
“嗯。”海蒂伸手幫她拿東西,輕快道:“等會兒我自己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她沒想到,美第奇會對自己出手這麼大方。
先前真是賞賜了太多的金幣,哪怕是倒在床上,都頗為震撼。
海蒂這些日子裡,在橋梁底部、橄欖樹根部,以及各種來往人少、隱蔽性高的地方,把飾品的位置又轉移了一遍。
她之前賣掉了一枚戒指,是為了臨時手頭能換到一些錢,以備不時隻用。
那枚鑽戒在黑市裡換了五個金幣,想一想還是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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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趕緊贖回來,再把它放到別的地方去。
之所以先前沒有贖回,一是因為沒有在領主宮裡站穩腳跟,二也確實是沒有底氣。
好在領主大人發工資的時間都很準,她如今手頭寬裕了太多。
海蒂穿過人潮,聽著長笛手們在排練復活節的節目,還有詩人站在街頭在大聲朗誦著自己的作品。
小孩兒們追逐嬉戲著,還有好些婦人在忙碌地曬著面條。
她環顧四周,心裡在想別的事情。
我……要不要,給自己準備一棟房子?
她手頭現有的金幣,已經足夠安置一個居所了。
可是這個念頭一出現,就立刻被打消了。
洛倫佐·美第奇那鷹隼一樣的眸子,簡直瞬間就出現在她的腦海裡。
萬一那位領主大人起了疑心,趁著自己不在的時候進去翻找調查,恐怕也是個麻煩。
一個城市擁有一位精明的領主,定然會得到周全的庇護。
可惜太過洞明也不是件好事。
她現在孤立無援,沒有家人,沒有兄弟,確實難以立足。
有一個念頭又晃了進來。
也許……我應該和阿雷西歐先生結婚的。
婚姻可以給她提供一個合法而合理的身份,而且會有男性和親屬庇護她的財產。
海蒂晃了晃腦袋,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還是不了。
胡思亂想之際,她走進了那家小酒館。
黑市商人不光會交易些長劍珠寶,也會賣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
街坊當中有些婦人還會去找他買些異色的石頭,說是可以保佑人無病無災。
“您好……”她攏了一下衣服,坐到他旁邊低聲道:“我想把我的那枚戒指贖回來。”
老頭兒正喝著麥芽酒,一聽聲音發現是她,忽然就擺出一副不耐煩的姿態,飛快地揮手驅趕:“沒有!走開!我這沒聽說過什麼戒指!”
海蒂愣了下,試圖回轉道:“我多出些錢可以嗎?您別急著——”
“我真不知道什麼戒指不戒指的,女人別隨便來這種地方!”那老頭甚至往後縮了一些,跟驅趕蒼蠅似的嚷嚷道:“走吧走吧!”
他怎麼這樣了?
海蒂本來都準備被敲詐一筆,還帶了好些金幣過來,這回心裡真有些空落落的。
她原本就是為了保自己平安才臨時換些現金,如今真的聽說那個戒指沒有了,心裡又覺得有些後悔。
畢竟……也是自己和上輩子所剩不多的聯系了。
復活節很快就到了。
從公元六世紀開始,人們就會穿著各種仿古的長袍和戲服在教堂門口舉行遊行和慶典。
不僅有好些波斯商人會湧進來做生意,還有好些會算命和賣稀奇古怪的吉普賽人也會冒出來。
不僅如此,人們會一塊兒把雞蛋煮熟塗紅,來代表神話中的天鵝泣血。小孩子們往往會得到好些玩具和獎勵,能樂此不疲的在喧鬧的人群中玩一天。
最為盛大的公眾活動,就是復活節的爆炸馬車。
教堂門前會裝置一輛載滿煙花禮炮的馬車,做成可旋轉的金字塔狀。
而主教會按動機關,讓機械鴿子衝進那煙花禮炮裡,點燃整個馬車,讓它為之呼嘯著旋轉爆炸。
如果鴿子擊中馬車,裡頭的禮花也全都炸個幹幹淨淨,則預示著佛羅倫薩新的一年會迎來豐收和好運。
由於美第奇家族最近幾年大興慶典和節日,更多的貿易和集會也為之展開,附近幾個城邦的人們都會過來觀瞻玩樂。
海蒂跟著達芬奇去廣場上看熱鬧的時候,還瞧見有大力士們舉起橘子樹比拼力氣,旁邊好些人在鼓掌叫好。
宮裡的許多貴人都有專門的觀禮臺,一個個都輕舉羽扇姿態優雅。
而廚子們女佣們則在忙完之後湊到人群裡看個稀奇,整個廣場跟遊園會一樣熱鬧。
太多的樂器夾雜在一起,還有各種語言亂糟糟的聽不清楚。
海蒂站在達芬奇的身邊瞧來瞧去,頗有些想買個水晶球回去看看。
她一扭頭,發現達芬奇沒有在玩樂嬉笑,反而捧著他的本子在飛快的寫畫著什麼。
“達芬奇先生?”
“是列奧納多。”
“Leo——你在做什麼?”
他的身子微微傾斜了一些,讓她能夠看個明白。
達芬奇有個習慣,是隨時隨地都要帶著筆記本。
那個小本子一般掛在他的腰帶上,而且寫滿了之後會立刻換新的。
海蒂以前雖然好奇,但從來沒有看過這個。
她湊過去瞅了一眼,發覺竟是在畫速寫。
“我在看光的散射。”外面的聲音實在太過嘈雜,他隻能湊到她耳邊解釋:“因為博士來拜那副畫,我一直畫不下去——”
幾束光投射在人群中,反應出來的輪廓是截然不同的。
人的頭部、肩部等各個部分,還有穿的衣服的質感,頭發的光滑程度,都會讓光跟著折射和改變強弱。
哪怕隻是把一束光打在石膏像上,從鼻梁到嘴唇的光線明暗都是有所規律和不規律的。
達芬奇沒有心思去看那空中尖叫著旋轉上天的焰火,而是動作急促的標記他看到的一切。
一束光會經過哪些東西,會模糊還是變明顯,又或者是白色的光打在紅色的衣服上會是怎樣的色彩——
他寫畫的速度如同法庭裡的速記員,連好些細節也標記的明明白白。
海蒂站在他身邊,幫忙擋著其他的醉鬼和小偷,下意識地看向觀禮臺上的美第奇一家。
一共出席了五個小孩,領主夫人正在和女眷們談笑著。
美第奇先生看起來親民而又溫和,可那個笑容她實在是太熟悉不過——
政客們都是這樣官方式地揚起嘴角的。
復活節的慶典要持續好幾天,到了晚上都有好些人在飲酒作樂。
海蒂看了兩三天熱鬧終於失去興致,繼續悶在房間裡觀察那玻璃皿,以及復習並不是很熟練的意大利語。
要做到能夠寫一手流利的文章才可以,一定要做十足的準備,不要懈怠。
德喬一如既往的給她端來了橙汁,在離開時忽然被拉住了。
“你的手肘怎麼了?”
女僕頗有些訝異,顯然是沒想到她會關心自己。
海蒂湊過去看了一眼,發覺是一條長長的傷痕:“這是怎麼回事?”
“我在晚上的時候,看不清東西。”女僕如實回答道:“這是走夜路的時候,被釘子掛到了。”
……夜盲症?
海蒂愣了下,去觀察她的皮膚和眼睛。
皮膚幹燥,臉色有些蒼白,而且狀態並不是很好。
“老毛病了,您不用在意的。”德喬很少這樣被人關心,說話都有些結巴:“我家裡人在晚上的時候,也看不清東西。”
“……胡蘿卜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她忽然道:“還有動物的肝髒。”
於是真去榨了胡蘿卜汁來,直接遞給她全部喝掉。
就這麼過了半個月,德喬的眼睛和皮膚居然好的許多。
女僕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被善待。
她們兩人都心知肚明,彼此是監視者和被監視者的關系。
可即便如此,那位煉金術師也會這樣照顧自己……
“您一定記得,離波提切利先生遠一點。”德喬找了個日子,鄭重其事的和她說了這件事。
“太多姑娘不由自主的喜歡上他,最後都傷了心。”
海蒂眨了眨眼,感覺女僕可能誤會了什麼。
她之所以最近去後院比較頻繁……其實是為了看那對小兔子。
“……為什麼?”她還是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