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遇辭死在江南的春天。
那時,江南的綿綿細雨已經落了小半月,他很少再出門,因為眼疾愈發嚴重,幾乎完全看不見路。
前幾日,路過的小販在門口闲聊時,他正巧聽到消息。
秦國易主,秦晏拱手獻上江山,跑去遲國做了遲緋月的驸馬。
他倚在門邊聽著,始終沒有作聲。
小販聊完,意猶未盡地轉過頭,對著他說:「公子您說說,這先皇是不是一點男子的骨氣都沒有?」
林遇辭笑笑,沒有說話。
他想,自己終究是比不過秦晏的。
當初,ƭúₔ秦晏上門來找他合作,說的就是要江山易主的事情。
可他看得很明白,老皇帝中意的太子人選是秦安,因為那是皇後的兒子,他真正的嫡出血脈。
若秦晏想即位,必然不可能順順利利的。
但秦晏隻問了他一句:「林將軍慘死馬蹄下,屍骨無存,林相就不想為她報仇嗎?」
林遇辭就知道了,秦晏比他想的更狠。
秦晏將遲緋月帶回秦國都城時,他第一個知道了消息。
其實林遇辭早就聽說過遲緋月的名字。
Advertisement
他知道她是遲國的公主,知道她原本極受寵,也知道她身上似乎有些什麼樣的變故。
還知道,遲國的撫寧公主是個狠人,手裡的人命兩隻手都數不過來。
但她的形象於他而言是混沌的,模糊的。
他沒有料到第一次見面時,她會以那麼鮮豔熱烈的姿態,出現在他眼前。
林遇辭自小有眼疾,看東西時幾乎都蒙著一層灰蒙蒙的霧氣。
他眼中的世界是灰暗蒙昧的,遲緋月於他而言,意味著生命裡唯一見過的鮮亮。
那天早朝,他照例站在百官之首,恭敬而立。眼看著那手指發抖的女子,強自鎮定地自稱撫寧公主。
然後她來了,穿著鮮紅的嫁衣,身上黃金鈴鐺清脆作響,像一團灼灼的烈焰,一路燒到他面前來。
他發現自己被灼痛了。
倘若沒有見過那樣的灼烈,他並不會向往;可他見過了,疼痛令他膽怯,又讓他著迷,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後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
遲緋月好像對他很感興趣,進退得宜的試探,若即若離的撩撥。
她總是穿得很明豔,走在秦都莊嚴肅穆的宮牆外,或者策馬飛馳在湿潤的風裡,耀眼奪目,好像一縷光。
這樣炫目的一束光。
還是被秦晏捉在了手裡。
皇上給秦晏和遲緋月賜婚,這早在林遇辭預料之中。
她是遲國來和親的公主,又在風言風語中漸漸敗壞了名聲,皇上要打壓秦晏,當然得把她賜給他。
可是那ţù⁻從他心底飄搖而上的情緒,到底是什麼?
林遇辭忽然開始慶幸他的眼疾,它讓他的世界陰翳蒙灰,可也讓那些紛亂而上的情緒被盡數遮掩。
是嫉妒。
他想那是嫉妒。
他跟著秦宣去恭賀秦晏,遲緋月就立在他身邊,他不願意承țú⁷認那兩人看起來居然很相配,於是抿著嘴唇,神情淡淡。
但遲緋月忽然伸出手來,輕輕撫過他的臉,還笑著說:「林相此等絕色,若生在我遲國,當為本宮面首之最。」
林遇辭無法否認那一刻湧上來的心情。
他的靈魂好像被剖成了兩半,一半勉強維持著淡定有禮的模樣,說著:「多謝公主厚愛。」
另一半卻忍不住開始幻想。
倘若生在遲國……
就好了。
2
其實林遇辭早就看出秦晏心動了。
可他似乎不願意承認,林遇辭也沒有提醒他的必要。
秦晏派人來刺殺秦宣,險些傷了他性命,林遇辭知道,那是秦晏在試探。
他不確定秦宣是不是真的無心皇位,所以要來試探他真正的實力在哪裡。
秦宣跟他嘆氣:「秦晏的疑心太重,撫寧公主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林遇辭沒說話。
就在前一日,秦晏剛來找過他,問他與遲緋月究竟是什麼情況。
林遇辭微微一笑:「如三皇子所見。」
秦晏在他面前冷著臉,目光沉沉地望著他,一字一頓咬牙道:「林遇辭,那是我的妻子。」
妻子。
他用上了這個詞,林遇辭就知道,自己輸了。
他聽說過秦晏遍尋良駒的事情,沒幾日,那匹四蹄踏雪的好馬便騎在了遲緋月身下。
她騎著那匹馬,在秦國城郊的圍獵場上,紅衣烈烈,笑容明țű₍豔,將一支箭射向秦晏後心致命處。
她在荷葉層層疊疊遮掩的湖心,被魏若雲推下去,向著湖底深處沉過去。
她蒼白著臉躺在床上,而他故意說ṱú³著那些曖昧的話,眼看著她眼底的波光輕輕晃動了一下——
這些畫面,共同交織成一片五光十色的錦緞,鋪陳在他紛亂的回憶裡。
從此他黯淡無光淡如水的人生,有了顏色。
他很清楚,遲緋月曾經有過短暫的動心。
那天在醉金樓的濟楚閣兒窗邊,她喝醉了,抱著酒壺,用一雙迷離的眼睛望著他,咯咯直笑:「林遇辭,我為什麼總覺得你的眼睛裡霧蒙蒙的,我看不清裡面,到底是不是有我?」
她伸出手來,修長冰涼的手指撫過他的眼睛。
「林遇辭。」她說,「倘若你眼裡沒有我,是不是心裡也沒有我?」
他從她眼底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然後他聽到自己在問:「公主眼裡有我,心裡呢?」
「心裡……本宮心裡,自然也是裝著林相的。」
那個瞬間。
他幾乎想要放棄一切。
復仇的想法,十年的謀劃,與秦晏的合作——什麼都好,隻要能讓他把眼前的姑娘帶走。
可是不行。
遲緋月也不會走的,她與秦晏之間也有合作,也有交易。
他們的人生早就各自陷在困頓與泥濘中,又因為命運的交織被迫牽扯在一起。
秦晏同他說過,遲緋月要找到自己失蹤的母妃,所以也不會和他走。
最終他還是推開了她,將那些旖旎的、波瀾起伏的心思盡數壓下去,淡淡道:「公主醉了,醉後的話,當不得真。」
遲緋月被他推開,竟也不惱,隻是淡淡將揉皺的裙擺展平,冷嘲道:
「林遇辭,你真是個膽小鬼。」
「是。」
「本宮都敢,你為何不敢?你怕秦晏?」
「……是。」
遲緋月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她走時天色已暗,徒留滿室冷香,與被風揉碎的月光。
林遇辭伸手去捉,可什麼也沒捉住。眼前一片空蕩蕩的黯淡,像是方才那落在他面前,被淡香繚繞的豔麗緋紅色,隻是他的幻覺。
3
秦宣輾轉打聽,專門請了一位神醫來替他診脈。
那神醫說,林遇辭這眼疾是娘胎裡帶出來的病,除去視物無色外,未來可能還會波及其他。
且無藥可醫。
ṱů⁵秦宣不住唉聲嘆氣,可林遇辭竟然不是很難過。
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我自小視物無色,可獨獨近日見一人時,覺得豔麗難擋,這是何故?」
神醫蹙眉細思,半晌才道:「並非醫理可以解釋。」
林遇辭說不出話來。
非醫理可以解釋,那便是天意所為。
天意要他看到這團灼眼的光,又不能攬入懷中。
後來那個宮變之夜,他就站在門口。
看著遲緋月與秦晏並肩走進大殿,看著秦安的屍體軟塌塌落在地上,看著秦子陽震怒又倉皇的神色,看著秦晏將長劍刺入秦子陽心髒。
母親的大仇終於得報,他心裡有什麼東西終於落了地,可隨即又有什麼,空蕩蕩地發著昏。
蒼白的月光裡,秦晏走向遲緋月。
她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林遇辭知道,自己永遠失去她了。
他的眼疾越Ŧŭⁿ來越嚴重,已經常常在行走間就昏迷過去,於是他連門都不出了,隻是在家裡待著,聽說了一些外面的事。
立冬那一日,秦晏登基為帝。
未立後宮,也未立遲緋月為後。
但除了她,他身邊也沒有別的女人。
那天深夜,秦晏突然造訪,他扔下滿滿一袋金葉子,命他去江南休養。
「馬匹與宅子朕給你備好了,那邊也有不少擅長醫治眼疾的大夫,你可以留在那邊,慢慢醫治。」
林遇辭嗤笑一聲,緩緩道:「皇上為何要趕我走?是怕我留在京城,與公主再有什麼糾葛嗎?」
「林遇辭。」
他已經不大看得清秦晏的神情,隻能聽到他冷冽的聲音,帶了幾分咬牙切齒的狠意,「這是聖旨,由不得你。」
林遇辭心裡忽然多了兩分微妙的小得意。
他想,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縱然秦晏再費心力,也不可能得到遲緋月全心全意的愛。
最終他答應了秦晏會走,但卻沒有收他的金葉子。
「臣的眼疾已有好轉,不勞皇上費心。」
不知為何,他隻想在秦晏面前保留最後的一點驕傲,用以證明自己並沒有滿盤皆輸。
他走的那一日,遲緋月竟然來送他。
可他已經不太看得清路,甚至連遲緋月的樣子,都在霧氣的遮掩下變得有些模糊。
直到那抹冰涼碰到他的手,林遇辭才意識到,遲緋月是要把扇子還給他。
他像被燙到那樣縮回了手。
「若公主不想要,就扔了吧。」
她笑了,笑起來光芒熠熠,奪目照人。
可說出口的話,竟然比刀劍還要銳利。
直直插進他心髒裡,痛得他幾乎發不出聲音。
林遇辭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可伸到一半卻又僵住。
心裡有個聲音在跟他說:不必了。
不必再節外生枝。
「公主。」他緩緩道,「我從未騙過你。」
「我從前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說完這句話,他閉了閉眼,收回手去,轉身上了馬,迎蕭蕭風雪而去。
江南不落雪,正逢好春色。
他就在這樣溫暖湿潤的天氣裡,一點點走向枯敗和滅亡。
也總是夢到他與遲緋月從前見面的每一個細節,那些連醫理都無法解釋的,湖光山色,靜影沉璧,而這一切都沒有顏色,褪去輪廓,到最後,隻剩下在他眼前翩跹的緋紅色。
「我夢見了我第一次在朝堂上見到公主時的模樣,公主穿著鮮紅的嫁衣,與ţū⁴我拜堂成親,與我洞房花燭,鴛鴦交頸……共赴極樂。」
那是他最露骨冒犯的一次。
也是他唯一一次,完全清晰地看見遲緋月的臉。
她靠在床頭,臉色微微蒼白著,一雙眼凜冽又清澈,唇瓣花朵一樣柔軟。
林遇辭想那一定很好親。
連醫理也無法解釋,為何那一刻,那些籠在他眼前二十多年的霧氣忽然散盡,也許隻是為了讓他記住她的臉。
林遇辭又一次醒了過來。
月光慘白,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隻有風吹動湿漉漉的竹葉,簌簌作響。
生機在他體內飛快地流逝,眼前幾乎陷入了全然的黑暗。
林遇辭伸出手去,想捉住點什麼。
「我又一次夢見了公主。」
他說,「我夢到我與公主,白頭偕老,兒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