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散心?」
我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隨即瞥向站在門口的蓼梓贏:
「怎麼,你徒弟現在沒事了,你就選擇性失憶了?」
我自己出的手,輕重自知。
那天,他那些弟子震天動地叫得那麼大聲,仿佛我一掌直接把蓼梓贏拍死了一般。
也就他關心則亂,信以為真。
「陸遠陌,」我將他的那杯熱茶拂開,「你不會忘了,我們的姻緣結都碎了,你我早就各不相幹?」
「阿遙!」他倏然攥住我的手,俊美無瑕的臉上青筋驟起。
「我不同意。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會在一起。」
我淡淡看他一眼,隨手揮開他的臂膀。
蓼梓贏顯然滿臉尷尬,大約不敢相信,她最高不可攀的師尊竟然有朝一日,對我這般痴纏。
但眼底深處,都滲出一縷痛來。
雖然平日掩飾得很好,但不得不說,演技實在有些稚嫩。
我實在覺得有點無聊了。
其他不說,陸遠陌都活了多少歲了,朝夕相處,難道連他這個小徒弟的這點心思都毫無所覺?
不過是故作不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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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那天,天劫不是朝我而來;
若我不是一身修為扛住了八十八道天雷;
這會兒,他該對著一堆灰飛煙滅的空氣賭天發誓。
「師母,您真的誤會了。我和師尊一起來,就是想解釋清楚。」
蓼梓贏張口,艱澀地望過來。
然而,恰好此時,魏禹儀登上山頂:
「仙人,雪蓮開了,我為你......」
話到半截,那雙修長的雙手握著盛放的雪蓮,頓在半空。
目光停在與我咫尺之遙的陸遠陌身上,臉上神色一掠而過,最終歸於沉寂。
下一秒,陸遠陌直直地盯著他手中那一枝雪蓮,眉目一皺,轉頭看向我,寒聲道:
「阿遙,他是誰?」
遠處的霧氣,凝成冰晶。
襯得他那雙眼,越發徹骨冰涼。
然,身之所處,山川日月。目之所及,清明自持,皆在眼前,寸寸俱裂。
原來,冷淡無情的陸遠陌也會有這樣的一面。
7
我有些好笑。
「與你無關。」
既已斷了姻緣,我身邊的一切,便與他再無一絲瓜葛。
當初,新秀大會上我已經說過這話,如今,依舊不變。
陸遠陌還要開口,我卻發現,站在一旁的蓼梓贏目光怔怔地盯著魏禹儀,似乎除了意外之外,還有些別的情緒。
那眼神,像是粘在他身上,忍不住一看再看。
「怎麼?蓼姑娘看什麼這麼出神?」
我動了動眉梢,哂笑地望著她。
「不,不是。」
蓼梓贏哆嗦一下,對上我的眼,不自覺往後又退了一步。
似乎瑤山那一擊,讓她就此落下陰影。
我彎了彎眼角。
當年她剛入門的時候,仗著年齡小,又是陸遠陌的關門弟子,表現出一副嬌憨乖覺的樣子,在師門內受盡疼寵。
但凡我多看她一眼,她總是一臉恭敬:
「師母您別多想,師尊對我好,隻是看我可憐。」
可憐嗎?
和其他長生者比起來,她出身凡塵,十六歲才被收入門下,幼年時當然是吃了苦。
可若和普通大眾比起來,她自踏上修行那一日,便是被上界最受敬仰的仙尊收為嫡傳弟子,言傳身教,萬眾矚目。
若這還算得上可憐。
那這世上,怕是再沒有悲慘之人。
年輕女子,仰慕仙長,半遮半掩,自以為自己手段了得,我都能理解。
畢竟,世道經歷多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我也沒少見。
這點道行實在算不得什麼。
隻是......
我無聊地瞥了陸遠陌一眼。
如今,分都分了,他還帶著這麼個人來擾我清淨,就實在是太惹人嫌了。
還有,老是盯著別人身邊的人,是誰縱得她?
「既然不是,你老盯著魏禹儀看做什麼?」
我似笑非笑睨著她。
說起來,魏禹儀這張臉的確俊美得有點不講道理,就算在陸遠陌面前,都不落絲毫。
我接過魏禹儀手中的雪蓮,輕撫蓮瓣,淡淡看向手足無措的蓼梓贏。
「隻是,隻是覺得這位師兄眼熟。」
她慌亂地搖頭,忍不住往陸遠陌的方向靠了靠。
無論是聲音還是神色,無數在告訴在場各位,她怕我。
然而。
「師兄?」
她這是故意引導,還是含沙射影,特意點名示意魏禹儀是我認的弟子?
8
眼見陸遠陌眼底冷芒一閃而逝,我緩緩一笑,盯著蓼梓贏:
「你不要弄錯了。
「雖然你和你師父有特殊情結,專愛師徒之戀,我可沒有。」
蓼梓贏一瞬間臉色漲紅,與之相比,陸遠陌的臉卻比遠處的冰晶還要蒼白三分。
「不請自來是為惡,陸遠陌,這點道理,還要我教你?」
我指風一帶,大門倏然敞開。
但凡明理,都該知道,這已是開門送客。
恰此刻,山風從門外掠過,魏禹儀耳鬢的長發落下一縷,恍若美玉蒙塵。
我左右看著不習慣,忍不住手痒,幹脆將他那縷碎發往後攏去。
果然,這樣順眼多了。
從頭到尾,外人面前冰冷疏離的魏禹儀都垂著眼簾,唯有呼吸聲,微微戰慄,就如同他的心.......
若是那位凡間公主在面前,怕是根本難以察覺他這細微變化。
然而在這屋裡,這簡直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他的心跳失控了。
「阿遙!」
陸遠陌眼中第一次浮現出陌生和怒氣。
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我和梓贏,從來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要扯外人進來,故意刺激我。」
故意刺激他?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哂笑出聲:
「陸遠陌。
「我早就不是Ťū⁴你的阿遙。
「記得嗎?是你親自讓我喚醒記憶。」
我將他一掌推開:
「日後若是再遇,記得喚我一聲上神。」
這一掌,我用了五分力道。
陸遠陌被我震開,氣血逆行,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常年不變的玄色衣襟,片刻間便被濡湿。
蓼梓贏嚇得面色慘白,一把上前想要扶住陸遠陌,卻被他揮退。
蓼梓贏咬著嘴唇,淚珠盈眶,卻死命忍住。
我懶得看他們這副你來我往的情絲拉扯,索性一揮袖,用了七成力,直接將陸遠陌和蓼梓贏扔出雪嶺。
一回頭,恰對上魏禹儀那雙幽深清冽的眼。
9
我目光在他眉眼間掠過,良久,平靜開口。
「怎麼了?」
他隻緩緩搖頭,下一秒,忽然咳嗽出聲,嗓音低啞,止都止不住。
我眼角掠過桌上的雪蓮,這才想起,雪蓮極寒,他的身體怕是受不住。
才治好的寒疾,怕是又復發了。
「我沒事。」
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再抬眼,唇邊已微微泛青。
想起剛剛他不動聲色地與陸遠陌對視的模樣,我忍不住感嘆——
倒是挺能忍。
「走吧。」我往外望去。
「送你去山腰。」
以他的腳程來算,怕是還沒走到溫泉旁,人就暈死過去。
魏禹儀有意忍住咳聲,然而,眼角餘光,我還是瞟到他彎起的唇角。
這樣一張臉,配上這樣的笑意,還別說,的確讓人無法挪開視線。
送到他溫泉池子旁的時候,已是臨近黃昏時分。
褪下上身衣袍,魏禹儀靠在池邊,良久,唇上的青紫漸漸散去,臉色也恢復自然。
殘陽斜影,落在池面上,霧氣繚繞,氤氲一片。
他忽然睜開眼,靜靜地望向我:
「剛剛那兩位......是你的朋友?」
我還當他真的能一直忍得下去,沒想到,這會兒竟然先開口了。
「你覺得,我們的關系看上去算得上融洽?」
這世上哪個朋友開口就逐對方下山?
魏禹儀倏然一笑,清俊的眼底,像是散了滿天的星輝。
然而,很快,他斂起笑意,緩緩地吸了一口氣,目光一動不動地對上我:
「有一事,我覺得應告訴仙人。」
我指尖隨意地敲了敲池壁,示意他直接開口。
他沉默了一瞬,才再次出聲:
「我可能Ṫũₑ,真的見過剛剛那名女子。」
眉梢輕輕一動,我難得生出一絲意外。
蓼梓贏之前說的「眼熟」竟然不是撒謊?
魏禹儀眼中的波瀾微微靜了一瞬,十指收攏,像是強自壓抑什麼,緩緩垂下眼簾。
「『可能』是什麼意思?」
我望著漫山遍野的冰晶,緩緩開口。
「我出身隴西,十二年前,入京途中,曾在一處廟宇,見過一名拜佛的女子。
「那人五官,與今日這位姑娘,約有八成相似。隻是我不確定,究竟是不是她。」
十二年前......
我算了一下,正是蓼梓贏被陸遠陌收徒的時候。
我目光從他臉上頓住:
「這事你不提,我也不一定會知道,為什麼要告訴我?」
多少年前的舊事了,不過是一面之緣。
更何況,於他來說,當初也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郎。這種事,大可泯滅於時光之下。
然而,魏禹儀忽然抬頭,徑直看進我眼底:
「我隻是,不想瞞你。」
10
空氣中,似乎有什麼變了。
他的目光,不再壓抑、克制。
大約是溫泉泡了有點久,他的唇多了一絲潤澤。
他緩緩起身,湿漉漉的水汽順著他的肩頸蜿蜒而下。
然而,他似毫無所覺,一步、一步朝我靠近。
近到呼吸聲已近在咫尺。
近到他身上的熱氣已隱約傳到我的身側。
他緩緩伸出手......
像是怕我沾上塵埃,又像是早已無法自控,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終是虛虛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引著我的手心,搭在他胸口上。
撲通,撲通——
那是心髒加速的聲音。
如果說他面上似雪蓮、出塵如玉,那麼他的心髒,分明是個最普通的男人,早已脫離軌道,掀起疾風驟雨。
我垂下眼簾,看著他如松如霧的面龐,良久,慢慢起身,轉身離去:
「你好好休養。」
即便離開許遠,我依舊能感覺到,身後那道目光落在身上,久久沒有散去。
第二天,我照常入定、修習功法。
微風卻帶來一縷外界的氣息。
「懇請上神去見見師尊。」
低啞苦澀的聲音從山腳下傳來。
我睜開眼臉,望見陸遠陌的大弟子——陳珂,跪伏在地,在冰天雪地中咬牙叩關。
「陸遠陌怎麼了?」
我有些莫名。
昨天不是才來過?
陳珂抬頭,露出他猩紅的眼眶:
「師尊,似是走火入魔了。」
聲音艱澀,仿佛字字都透出血腥氣。
我忍不住皺眉。
昨日受我一掌,他當時隻不過咳了一口血,怎麼就走火入魔了?
11
那一掌,我最多隻用了五成力,以陸遠陌的修為,並不會受重傷。
咳血也不過是氣血逆行,休養一段時日就應無礙。
如今若真的是走火入魔,隻可能是他修煉出了岔子。
「你走吧。」我重新閉上眼簾,平靜回復。
我當初對著那驕縱小公主說過的話,並不是隨口胡扯。
「他既無情你便休。」原本就是這世間情愛的法則。
不僅是她,於我亦是如此。
該說的話,我早就和陸遠陌說清了,如今,沒必要再繼續牽扯下去。
陳珂愕然抬頭,隨即眉目冰冷,眼神一絲絲沉了下去:
「上神,果然好冷的心。」
我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當初,他和一眾弟子站在蓼梓贏面前、百般維護。
讓我多加包容的時候,也是這般腔調。
如今倒是老實地會叫一聲「上神」,可是骨子裡,依舊沒變。
陳珂見我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樣子,手心攥緊、氣急離開。
我推開門簾時,魏禹儀正站在門外,手中託盤裡不再是清泉,而是一壺酒。
「初來那日,我釀了壺酒,今日已成,請你嘗嘗。」
酒香清醇,是上好的竹酒。
我從魏禹儀手中接過,飲了一口。
不得不說,他手藝的確不錯。
隻是,大約太久沒有飲過酒,這晚我睡得極深。
第二天醒來,望著空無一人的木屋,我若有所思——
魏禹儀消失了。
12
「師尊。」
陳珂站在庭院前,面色如水,恭敬行禮。
「她不願意來?」
嘶啞的嗓音在廂房裡響起,隱約傳來一兩聲壓低的咳嗽。
陳珂沉默,隻覺得難受。
自那天從北冥龍嶺回來,師尊便將自己關在房中。還勒令小師妹在前山書房用功,無故不得出來。
誰都知道,這是變相地關了小師妹禁閉。
他去問小師妹在北冥龍嶺究竟發生了什麼。
小師妹卻咬緊牙關,一個字都不說,隻悲戚絕望地哭。
宗門上下,無人知道該怎麼辦。
然而,比這更讓他無措的,是師尊開始不斷咳血,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他送丹藥進房的時候,隱約發現師尊額際有一縷魔氣流轉,這才不顧臉面,求到龍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