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後忽鑽出一人,是我姐姐徐玉顏。
想來是一直在後面,現在等不及了。
她一身紗衣綠裙,腰佩玉珏,嬌俏地上前,先給長輩行了一禮,又看向我:「妹妹如何不同意?那謝家大郎有才有貌,就是年紀大了些。」
「不都說,年紀大的會疼人麼?」
「這還是我舍了臉面才找四皇子提的。」
我平靜地看著她,心底冷笑,口中道:「若這般好,姐姐為何不嫁?」
她臉色一變,祖母先開口:「你以為誰都配得上我的嬌嬌兒?人家不嫌你被退過婚,你就該燒高香,還在這挑三揀四。」
「為了徐家,你不嫁也得嫁。」
我淡淡掃過一旁沉默的爹娘,又看著滿臉興奮的姐姐。
管家忽地來報,湊在父親耳邊低語。
父親臉色陡然一變,垂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
下一瞬,他便讓母親帶著我和姐姐移到屏風後。
我垂眸而立,身旁是依偎在一起的母女。
管家先進來,後面跟著個挺拔的身影。
溫潤的嗓音一開口,我驀然抬頭。
影影綽綽間,我見他慢步上前,手中似有個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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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冷著聲音:「你是何人?敢闖我尚書府?」
那人彎腰作揖,口中淡淡:「小生無名無姓,隻一窮苦書生,不勞大人惦記。」
祖母手一拍,怒道:「無禮小兒,敢到徐府撒野?」
他早已直起身子,手放到了盒子上。
下一刻,祖母和父親俱驚駭。
他仍言笑晏晏:「沈世子有眼無珠,不懂珍惜,我代他向徐二姑娘賠罪。」
話落,耳邊一聲驚呼,姐姐癱倒在地。
「眼睛……血淋淋的眼睛……」口中語無倫次。
蕭衡轉過身子,似看向了我們這裡,目光如有實質般定定望著我。
隔著屏風,我捏著衣袖,深吸了口氣。
蕭衡,你這個瘋子。
7
蕭衡突然來這一趟。
祖母和父親俱受了驚嚇,祖母當場暈了過去。
她昨夜剛被嬤嬤一嚇,加上今日,當真快沒了半條命。
父親一介文官,縱使再沉得住氣,也不曾見這血腥場面。
府裡瞬間手忙腳亂,無人再顧得上我。
我渾渾噩噩回了西苑,腳下卻頓住。
方才還在前廳耀武揚威的人,現在卻闔眼躺在我床上。
離得近了,才看得真切。
那眼下的烏青有些駭人,倒真像熬夜苦讀的書生才有的模樣。
我坐到床畔,將他的手放到膝上,指尖探上他布滿疤痕的手腕。
他撩起眼皮看我一眼,忽將頭埋進我懷裡。
溫熱的氣息打在我小腹,我僵了一瞬,忍著沒動。
過了半晌,我推開他肩膀,正色道:「你是不是又強運內力了?這條命真不想要了麼?」
他睜開眼,沒想到我這般生氣。
他揉了揉眉心,垂著眸不說話。
這是他心虛的表現,委屈得像個受傷的小狼崽。
表面無辜,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給你一爪子。
我繼續冷著臉,掏出銀針,看著他道:「衣服脫了。」
他背過身,熟練地將衣襟往下拉,層層疊疊堆在腰間。
日光透過窗棂打在他肩背,平添幾分旖旎之色。
寬肩窄腰,脊背挺直,用師父的話來說,這樣的身子算是男子中的極佳。
可一看他背上那橫七豎八的傷痕,隻會讓人忍不住心酸。
我一針針落下去,他額角逐漸冒出熱汗,卻咬牙不發。
我手上一頓,等他緩了緩,皺眉道:「我到底醫術不精,還是要找師父。」
話落,再沒了聲音。
一室寂靜,我從枕邊挑出一本醫書來看。
我算不上有天分,如今懂的,全靠死記硬背。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一聲輕喃。
「阿凝,你再等等我。」
我翻書的手一頓,目光恰落在眼前的這味藥上。
白蘇,散寒解表,理氣寬中,又象徵著人們最樸素和美好的願景。
那麼,這便是蕭衡此刻所願嗎?
我側目望去,他仍閉著眼,似是夢中囈語。
8
蕭衡再推開門出來時,已是月落參橫。
之前那句話,他沒再提,我也不多問。
仿佛真的隻是夢中亂語。
我將手中煮好的花露遞給他,他捧到鼻間深吸一口,啞著嗓道:「你還是愛搗鼓這些。」
我飲下一口,清甜的味道傳遍舌尖。
「不是我愛搗鼓,是府中送來的水不敢喝。」
他定定望我一眼,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當初不是還一直惦記你那個未婚夫?跑回來吃苦麼?」
我不贊同地看他一眼:「那是外祖母給我定下的。」
是將我接回家的外祖母。
是將我捧在膝上的外祖母。
是逼女兒下跪,為我求得一諾的外祖母。
也是觍著臉挾恩為我定下親事,隻為保我後半生無虞的外祖母。
隻是那個人,不是我的意中人。
如今,更是天各一方。
「你把沈世子殺了麼?」
他淡淡地瞥我一眼,涼薄道:「殺他做什麼?我隻要那雙眼睛就夠了。」
我眼皮一跳,到底沒再說什麼。
我也知道蕭衡定不是發了善心,他比誰都恨沈國公一家。
離開時,我眼看著他又翻上牆頭,忍不住道:「你今日太過莽撞了。」
若不是我爹膽小怕事,毫無立場,隻怕蕭衡早被人捉住。
蕭衡垂眸瞥我一眼,口中諷刺:「放心,你爹隻會息事寧人。」
蕭衡果真目光毒辣,一語成谶。
我爹第二日又將我叫到前廳。
這次沒再讓我跪,隻是用極深邃的目光打量我。
最後冷著臉問我:「你如何認得七皇子?」
沒想到,隻一夜,他就推出蕭衡的身份。
我心下一顫,抬頭對上他探究的神色,回道:「我不知他的身份,隻是於他有舊恩。」
他手上重重一拍,似怒也似笑。
「好啊,一個個的,都是我的好女兒,不是和這個有恩,就是和那個有舊。」
我才反應過來,我那好姐姐還心心念念著四皇子呢。
可眼下一看,我這爹分明不想扯上皇家人,隻想守住他那一畝三分地。
隻是現下,已經由不得他。
9
看我半天不語,他又衝我擺擺手。
「你姐姐就罷了,自幼嬌養著長大。」
「沒想到,你也是個有本事的。」
「我也管不了,隨你們怎麼折騰吧。」
我手心不自覺握緊,掐出深痕。
這是要坐收漁翁之利,兩個皇子都想攀上,還做出一副妥協樣?
這麼能裝,也不怕撐死?
我抬腳跨過門檻時,身後又傳來聲音。
「總該是世家貴女,別做出有辱門楣的事。」
看來昨晚蕭衡在我院中,他也不是不知道。
剛踏出院門,姐姐領著一堆丫鬟立在那兒。
一張與我八分像的臉上帶著張揚的戾氣。
她冷冷道:「妹妹,你果真是個有本事的。」
我瞥她一眼,徑直離開。
她忽地抱腳跳起,目光噴火。
我看了眼腳下,抱歉道:「不好意思,不知誰腳下沒長眼,非要伸過來讓我踩。」
抬眼時,便撞進一雙端莊淑柔的眼裡。
隻是那雙眼望著我時,目光涼得可怕。
隻看我一眼,她就走過去將姐姐扶起,口中安慰:「跟這種沒教養的人計較什麼?」
心口似被人剜了一刀,我忍不住衝那瘦削的背影質問。
「我在誰的膝下長大,你不知道麼?」
那可是你的母親,你嫌棄我沒教養,又何嘗不是對她的侮辱?
這話剛落,仿佛踩到了她的痛腳。
她對我厲聲喝道:「你沒資格提她!」
我眼眶酸澀,喉頭一窒。
「既這般嫌棄,當初又為何要救我?」
要不顧祖母震怒,拖著羸弱的身子從下人手裡將我搶回來?
要第一次與父親動怒,執意將我送到京郊莊子?
四周下人全都把頭埋到胸前,清風將她的話送到我耳邊。
淡淡的。
我聽她道:「所以,我後悔了。」
10
後悔什麼?我不敢再想。
隻知道,我已死心。
之前我為她的冷漠找的所有借口都隨她這句話湮滅。
外祖母勸我:「日後對你母親隻可敬,不可親。」
她說,母親涼薄得很,心裡隻有她自己和那些情情愛愛,或許又夾雜著些道不清的虛榮。
外祖一家歷代從武,無一文人。
武將地位不比文官,母親少時得了不少同齡人的冷眼。
她瞞著全家,不知何時與父親看對了眼。
到了適婚年紀,非父親不嫁。
外祖母著人一打聽,就知道徐家不如表面那般光鮮。
隻一個「孝」字大過天,那個婆婆少不得要讓她吃苦。
別人都說少女多情,一意孤行。
可外祖母卻說:「你母親那是不甘,不甘落於人後。」
婚後,更是為了討好婆母,她漸漸與娘家斷了來往。
昔日在家千嬌百寵的姑娘,一朝嫁作他人婦,忍氣吞聲,低三下四。
問她後悔嗎。
她隻回外祖母:「這已是我能做的最好選擇。」
一番話,倒讓外祖母泣不成聲,覺得愧對女兒,臨終時,還讓我體諒她,道她身不由己。
如今一看,她不隻是身不由己,怕是早已入魔。
父親打定主意作壁上觀,也不再拘著我和姐姐。
我隻是說了句要去寶國寺祈福。
他就命人為我備馬車,安排侍衛,還讓我別忘了替祖母捐功德,保佑祖母早日痊愈,又道祖母如今一心向善,我不該對老人家太過苛責。
我險些氣笑了,隻說「好」,卻沒要他安排的侍衛和馬車。
他正皺眉不悅,我提醒道:「七皇子不喜人多。」
果然,他不再開口,還讓我別失了規矩。
我拎著包袱,剛轉過街角,便看見對面戴著幕籬,著一身青衣的女子,雙手負在身後,淡淡地望著我的方向。
我心下一喜,抬腳撲到她懷中。
貪婪地嗅了口她身上的香味,我委屈道:「師父,你已經一年沒來找我了。」
她一手屈著食指在我頭頂輕叩了下,另一手將身後的糖葫蘆遞到我面前,好笑道:「多大了?小阿凝,怎麼還哭鼻子?」
我吸了吸鼻,有些羞澀地轉身抹了下眼角。
她握住我的手腕,像曾經說過無數次的那般,輕聲道:「走,師父帶你回家。」
11
我是五歲時,被外祖母送到師父跟前的。
那時,她還是個年輕的姑娘。
也是一身青衣,隻用一根木簪挽著秀發。
外祖母家有處莊子在青山腳下,再往後便是鬱鬱蔥蔥的木林。
我從不知道那木林深處的斷崖下,會有方小院。
裡面住著個神仙般的姐姐。
外祖母親自將我送去她的院外,身子早已枯朽,面上仍帶著笑,對裡面的姑娘道:「溫姑娘,當初你搬來時,曾言多謝我家莊子庇護,可向你求一諾。」
「溫姑娘亦是孑然一身,不妨多個伴?」
過了許久,裡面的人才出來。
她定定看我一眼,我隻覺眼前人美得不可言喻。
無關皮相,而是周身的氣度。
明明靈動不已,卻又像蒙了層霜霧。
許是我眼中的仰慕取悅了她,她淡淡一笑,將我牽進院中。
內裡種滿了奇花異草,還晾曬著各種珍稀藥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