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瞻不好違逆母命,便去外頭將陸沉舟請進門來。
陸沉舟在外頭正等得心焦,他不知沈矜現下是何情形,更不知沈家會如何對待她,此刻聽聞老夫人有請,他顧不得儀態急匆匆趕到屋裡。
尚未來得及給老夫人請安,進門一眼看見沈矜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陸沉舟駭得面如土色,幾乎是踉跄著奔到她床前,隻手撫上她的面頰。
手底的肌膚溫熱瑩潤,還好,還好她還活著。
「沈矜……」陸沉舟握住她的手,輕輕收攏,好像握著失而復得的奇珍異寶。
32.
陸沉舟終究還是將沈矜帶了回來。
沈家人都以為沈矜命不久矣,隻有他知道,沈矜隻是在那個世界裡過得很好,所以不願醒來罷了。
從前他忙於功名利祿,未曾好好愛護她。
而今見她有難,他又怎會袖手旁觀?
思量起他帶沈矜離開時,沈老夫人問他的那幾句話,如果沈矜醒了還好,如果她這輩子都醒不過來該怎麼辦?
他想她若是一輩子醒不過來,他就守著她一輩子。
就像她說的那樣,夫妻之間,本就應該榮辱與共,生死相隨,不是嗎?
老侯夫人盼了兩三年,終於盼得陸沉舟和沈矜和離,原以為自家的外甥女柳婉柔怎麼說也會是下一任侯夫人最佳人選,卻沒料到陸沉舟像是著魔一般,竟把半死不活的沈矜又帶回來了。
「你這到底是要幹什麼?帶了這個女人回來就罷了,橫豎府裡不缺她一口吃的,叫外人看去也不會說我們定北侯府薄情。可你為什麼還要與她再次結親?她……她這副模樣,不能生不能養的,你娶了她跟娶了泥偶有何區別?你是誠心要氣死我,要讓定北侯府絕後嗎?」
沈老夫人一身的力氣,仿佛都用在了痛罵陸沉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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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舟沒有多言,隻說今生除卻沈矜,再不會娶第二個女人,叫他母親多上點心在柳婉柔婚事上,趁著她年紀尚輕,及早找個好人家發嫁才是。
柳婉柔哭紅了眼,一顆心幾乎碎成了冰。
她守在定北侯府這麼多年,受了那麼多委屈,還不是想著有朝一日飛上枝頭當個侯夫人?
眼見得就要成了,臨到頭來卻又出了岔子。
沈老夫人和陸沉魚都替她抱不平,陸沉魚年紀小不知忌諱,張口便道:「表姐別哭了,那女人都躺著不能動了,焉知活得了幾日呢?你都等了這些年,也不妨多等兩日。」
「住嘴!」
陸沉舟聽到陸沉魚說話,忍不住怒上心頭。
這幾年裡,沈矜作為侯夫人,作為她的長嫂,是如何待她的?她不但不知恩圖報,反是恩將仇報,欲置沈矜於死地。
這樣的人,留在沈矜身邊,他焉能放心得下?
陸沉舟抬眼掃了一圈,無論是他母親,還是他的妹妹,抑或是柳婉柔,都非良善之輩。
如若他進朝中,獨留沈矜在家裡,保不齊哪一日回來就再也看不到活著的沈矜了。
一番沉思之後,陸沉舟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會做下解官歸田的決定。
他已經享受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光,也曾壯大過定北侯府門戶,可是隨著那江湖草莽的一箭,所有富貴功名便都化作了塵土。
而今,倒不如當個闲散侯爺,或可保得住沈矜,保得住定北侯府。
他意已決,任是誰來也不可更改,翌日清早便收拾好行囊,帶著沉睡的沈矜搬到了一水清別苑。
尋常天氣好的時候,他便會將沈矜抱出來,坐在花架下的藤椅上曬一曬太陽。還會不假人手,親自給沈矜梳洗頭發。
天氣不好的時候,就在屋子裡給沈矜讀讀雜書打發時間,間或提筆給她畫一畫美人圖。
他和沈氏就是德光元年成的婚,到如今三年有餘,該是德光三年才對,怎麼他睡一覺醒來,就回到德光元年了?
「(此」這些日子以來,他帶著沈矜長居別苑,老侯夫人總會用各種借口著人請他回去。
他雖知他母親身體有恙是假,苦口婆心勸他和離是真,但為了盡些孝心,還是回去看了他母親一眼。
走時依舊交代丫鬟們好生照料沈矜,沒他的命令,不許任何外人接近沈矜。
傍午時分,陸沉舟急急從定北侯府趕回來,一進門就看著沈矜那個陪嫁丫鬟行色匆匆地跑過來,他心頭一跳,頓時以為沈矜出了事,忙喚住她:「你不伺候你家小姐,跑出來做什麼?」
那丫鬟看見他回來得正好,不覺歡笑著道:「侯爺,我家小姐醒了,她醒了!」
什麼,沈矜醒過來了?
陸沉舟聞言,不禁喜從心起,三步並作兩步跑進院中,入目便看沈矜身姿窈窕,立在花架之下,正仰頭瞧著花架上掛成了堆兒的葡萄出神。
聽見動靜,她緩緩轉過身來,望著陸沉舟道:「我睡了多久了?記得栽種這乾和葡萄的時候,還是春日呢。」
陸沉舟直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聽到她的話,還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他停了一停急切的腳步,慢慢走過去道:「你睡了一年零兩個月,這株葡萄樹去歲就已經結果了。」
「一年零兩個月嗎?我竟睡了這麼久啊!」沈矜長嘆一聲, 想起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不禁淺淺一笑,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呢。」
「是嗎?」陸沉舟走到她身邊,靜靜凝視著她的雙眸,「夢裡過得好嗎?」
「嗯, 過得很好。」
沈矜微微頷首,她在夢裡嫁給了一個正直勇敢的郎君,還生了兩個智勇雙全的孩兒,此後含飴弄孫, 直到百年。
本以為一輩子就這麼過去, 已是足夠, 想不到再睜開眼,她竟回到了陸沉舟身邊,這讓她一時分不清過往發生的一切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
聽聞陸沉舟是親自到沈家把她接出來,照顧了這麼多天, 沈矜心生感激,但她還有一事, 想要問個清楚。
「侯爺可曾聽聞朝中有位叫薛懷悰的御史,我能不能見一見他?」
陸沉舟默了一默, 良久才叫丫鬟去房中娶了一個匣子出來, 遞到沈矜手上:
「薛御史已於一年前你我和離那日病逝在貶黜路上了, 臨終之際,他告訴家中下人, 當年去沈家求親因路途顛簸,本已身無分文, 是你贈與他銀兩,他才得以及時趕回家中為病母送葬,為此他感念於心。故而將全部身家換做一支金釵,還於你, 其後大恩待來世結草銜環以報。那日,就是他的長隨趕著要送金釵,才衝撞了你我的馬車。」
「是嗎?」沈矜輕輕撫摸著那個錦匣,她以為她和他之間本沒有關系,那個夢也不過是她心有感觸才生,再想不到原來他一直都記得。
可當日分明是她們沈家先對不起他, 那二兩紋銀也不值得他用金釵償還,這個薛懷悰真是傻到了家, 就和他在夢裡的一樣。
隻是, 夢裡尚有薛懷悰,可現在, 天上地下再沒有第二個薛懷悰了。
沈矜默默合上匣子,掩住面孔,任由淚珠順著指縫兒落下。
陸沉舟看著她,情知她見到這個金釵會難過、會傷心, 會想起那一世裡的點點滴滴, 可他還是把它拿出來交給了她。
她便是記得如何,從此往後,天上地下,都不會再有第二個薛懷悰了。
而他, 還有一輩子可以等。
此心在了,半邊明鏡,終遇今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