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心下納罕,正不知他們主僕玩的什麼把戲,那邊廂長隨又跑了回來,進門大喘了口氣,才同陸沉舟道:「侯……侯爺,那個薛夫人到天方樓去了。」
「她果然來了!」
陸沉舟面上一喜,放下手裡的闲書,急急回房換了身衣服,便吩咐人備車馬趕往天方樓。
沈矜靜默地坐在二樓那個雅間裡,面前的一盞茶水散盡了餘熱,她也未曾喝過一口,專一等著陸沉舟到來。
陸沉舟依舊似前番那般驅散了來客,獨自訂下整個天方樓,他知沈矜在樓上,便也不耽擱,幾步躍到上面,推開門便看著沈矜點漆似的一雙眸子,浸滿了寒光,冷冷地看著他。
「不知侯爺那日說的可保薛懷悰出獄,當不當真?」
陸沉舟挑了挑唇:「自是當真,隻要你答應離開薛家,嫁入定國公府,本侯力保他薛懷悰前途無憂。」
他許下承諾,沈矜便松了口氣,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既是如此,隻要我見到薛懷悰出獄,我就答應侯爺立刻離開薛家,嫁入定國公府。」
「好,一言為定!」
陸沉舟喜上眉梢,看著沈矜面前杯盞未動,便欲叫店小二來重新為她上一壺茶水。
沈矜起身婉拒了他:「在此之前,妾還是薛懷悰的妻子,是薛家息婦,往後若無薛懷悰出獄的消息,還請侯爺不要再與妾相見了。」
呵,好個貞潔烈婦!
陸沉舟不甚愉快地點點頭,隻要沈矜肯離開薛家,他倒也不急於一時與她相見。
定國公府外頭的產業那麼多,他於挑選別苑上頗是煞費苦心,離京城太近的不要,太遠的也不要,在不近不遠的幾個莊子裡,又挑挑揀揀找出了個帶著園林的來。
庭院設計是他特地尋人從江南找的能工巧匠,專仿著南方園林的風格打造而成,如今過了月餘,小院已是別有洞天,隻差一個女主人了。
他立在院中看了看,左邊是依著沈矜的喜好種下的松柏臘梅,右邊是他單獨留出的空地,隻待沈矜住進來之後,不論是種菜還是種花,她願意怎麼打理就怎麼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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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嫁進定國公府後,不願與母親、沉魚和婉柔她們聚首,那就在這裡長住,到時他把書房也搬過來,夫妻兩個每日裡吟詩賞月、月下對酌,不可不謂是人間美事。
陸沉舟越想越開懷,估算著日子,薛懷悰關在臺獄也有一個多月了。
這一個多月以來,他讓御史臺上下好生整理了薛懷悰近兩年的差事,見無甚疏漏之處,便親自寫了請罪折子,佯稱治下不言,長官有罪,請求官家治自己疏忽職守之罪。
官家早知會有人為薛懷悰求情,那時在氣頭上,唯恐有不長眼的會撞上來,到時事兒越鬧越大,便越不好收場。
這會子看到陸沉舟遞折子上來,他過了月餘心中怒氣早已消散,深覺一怒之下連貶四位朝官、關押兩位言官實在是不妥,陸沉舟既是請罪,官家便順勢開恩,免了他的罪,但薛懷悰和歐陽大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遂下旨各自杖責三十,事件就到此結束。
陸沉舟得了敕旨,當即便使人去告訴沈矜,薛懷悰即刻就要歸來,要沈矜速速離開薛家。
沈矜得了消息,回到屋中徑自換了一身衣服,又去箱子裡取出薛懷悰送給她的那副簪釵來,仔細戴在了頭上。
小鬟頭一回瞧她打扮得這樣隆重,不覺看花了眼,歪著頭一聲聲誇贊:「少夫人這樣裝扮可真是好看。」
「好看嗎?」沈矜對鏡撫著那一副簪釵,微微地笑,可惜薛懷悰再看不到她這副模樣了。
「我今日回沈家省親,或許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倘若大人先我回來了,你告訴他不必去尋我,我生是薛家人,死也是薛家的鬼!」
28.
「夫人,已經到別苑了,還請夫人下馬車吧。」
陸沉舟派來的長隨,接應著沈矜趕到別苑。
沈矜下了馬,站在底下瞧著上頭一望,見那別苑上掛著的還是早年間的那個門頭「一水清」。
她前世裡打點定北侯府產業的時候,曾來過這裡,此番再來,一進門就覺察出了不同。
陸沉舟已在門裡候著她多時,這會兒瞧著她迷惘的神情,便指著院子說道:「這裡頭是我重新找了匠人仿著江南園林樣式打造的,你少時居於蘇州,這麼多年未曾回去,想必對江南思念得很,有了這個園子,往後你便可寄託相思了。」
「侯爺有心了。」
沈矜淡淡屈身俯了一禮,若在以往,看見這樣的園林她定會心生歡喜,可如今她卻似隻剩了一個空殼子,魂兒早不知飛去了哪裡,看見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陸沉舟知她人雖是離了薛家,心大抵還在那裡,倒也不介意她的冷漠,拉著她又去看那一塊空地。
「你素來喜愛侍弄花草,這一處是我單獨為你留的,你想種什麼想栽什麼,盡管栽種便是。
「哦,還有那邊的臘梅,也是你往昔裡喜歡的,我特意使人從梅園那邊移植過來,此時花開正好,屋子裡有梅瓶,你大可以摘剪幾枝插到梅瓶裡。
「後院我還讓人引了渠水,種了芙蓉,養了錦鯉,到夏日便可看到接天蓮葉無窮碧之景了。
「再過幾年,待我們有了孩子,還可以把後院擴一擴,弄個馬場。」
陸沉舟深覺自己事事想得周全,沈矜現下雖說不高興,可他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時日久了,沈矜明白他的心意,總會同他生出感情的,他們二人會再續前緣,白頭到老。
沈矜沉默著聽他在身畔碎碎念著那些不可思議的話,直跟著他走到正房門前,才停住腳步道:「侯爺,妾前後為薛家忙碌這麼久了,委實有些累了,想在此處歇一歇,安穩睡一回。」
這邊的正房也是陸沉舟早為沈矜預備下的,沈矜說要歇息,他大喜過望,忙將門打開,請她到屋裡去。
屋中的陳設是陸沉舟依著前世的記憶,忖度沈矜的喜好擺放的。
沈矜默不作聲地在屋裡四下打量了一回,看那錦帳花窗,都是舊日裡熟悉的模樣,想不到自己歷經兩世,兜兜轉轉一圈,還是與陸沉舟繞在了一起。
那些過往中委屈的、憤恨的、厭惡的情緒,便像是開了閘的洪水,剎那將她淹沒其中。
她禁不住紅了眼,於無人處悄無聲擦了一下眼角,再回身時依舊是那個端莊優雅、矜持自重的沈矜。
「侯爺,妾先更衣歇下了,還請侯爺也回去歇息吧,待到晚間,妾再與侯爺小敘闲話。」
她下了逐客令,陸沉舟也不急著逼她接受自己,橫豎她人已到了這裡,倒是不怕她不離薛家。
陸沉舟便點點頭,叫了兩個新採買來的小丫鬟進門服侍沈矜歇息,自個兒踱步走出來。
瞧著廊檐下剛送過來的幾盆萬壽菊,融融冶冶開得正旺,便如他們定國公府蒸蒸日上,日益昌盛。
將來沈矜過了門,便會成為定國公府新的國公夫人,他們的孩子會成為小公爺,到時兒孫繞膝,共享天倫,如此過一輩子,豈不美哉?
陸沉舟兀自陷入臆想中,忽見伺候沈矜歇息的兩個小丫鬟進去沒多久就出來了,不由問道:「夫人歇下了嗎?」
小丫鬟躬身回了一句「歇下了」,陸沉舟便負著手欲再往前頭看看可有哪裡不足之處。
他本已走出了兩步,心頭卻不知為何一痛,下意識就回眸看了一眼正房,房門已被小丫鬟出來時捎帶手關上了,唯有側窗還開著一絲小縫,順著縫隙正可看到梳妝臺。
臺上銅鏡锃亮,卻在此時倏爾現出一絲金光,陸沉舟直覺不妙,匆匆折返回身,一腳踹開房門。
門內,沈矜端坐在梳妝臺前,原是戴在頭上的竹枝釵,這會子竟是被她持在手中,直欲插進頸中。
陸沉舟從不知自己可以跑得這樣快,也從不知金釵傷人會這般刺痛,他眼睜睜看著金釵透破他的手背,刺入沈矜頸項白玉一般的肌膚裡,忍不住開口問她:「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她答應他離開薛家嫁入定國公府,卻又出爾反爾?薛懷悰就那麼好嗎,好到她寧願死,也不願跟他在一起?
沈矜似是感覺不到痛,也似是看不見他眼底的悲傷憤怒,隻是望著鏡中流血的自己,呢喃低語:
「非因薛懷悰。我一直都知,男婚女嫁人之大倫,合則相守,不合則離。好女不必不嫁二夫,可是好女一定不與人共侍一夫。侯爺,我早說過的,寧願死,也不會與人共侍一夫!」
他沒有要她與人共侍一夫啊!
陸沉舟握緊了金釵:「往後這裡隻有你我,再不會有旁人。」
「柳婉柔是旁人嗎?」沈矜微微仰起頭,看著眼前高大、俊美,伸手便可擁有一切的男子,「陸沉舟,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柳婉柔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便她不在這裡,她與你也是夫妻。」
他這樣一個機關算盡的人,怎會毫無緣由就休妻另娶授人以把柄?
陸沉舟想不通她為何會糾結在柳婉柔一事上不放,他明明說過的,他愛的是她呀。
「沈矜,你答應過我的,隻要我救出薛懷悰,你就會離開薛家,嫁到定國公府,而今你是要反悔嗎?」
「你答應我的事,你辦到了。我答應你的事,我也辦到了。」
沈矜看著他道,離開薛家,嫁入定國公府,她都可以做到的,可是,她沒有答應過他嫁到定國公府以後該怎麼做。
所以是生是死,他說了不算,她說了才算。
「侯爺今日能攔住我一次,往後呢?往後能攔得住我兩次、三次嗎?」
陸沉舟沉默了,是啊,他能攔住她一次,可能攔得住她第二次、第三次嗎?
將來總會有他攔不住的時候,到那日,怕就是沈矜的死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