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舟來時隻想著為沈矜和他捎句話,並未準備紙筆,這會子也不知上哪裡給他找去,便道:「你有話但說無妨,本侯必會一字不漏告訴尊夫人。」
薛懷悰搖一搖頭:「侯爺誤會,下官不是有話要帶給拙荊,而是要侯爺帶一封放妻書給她。」
放妻書?
陸沉舟猛地抬頭,直視著薛懷悰:「你意欲何為?」
薛懷悰口中苦如黃連,卻還是道:「吾妻沈氏,自嫁我以來,恰似鴛鴦,雙飛並膝,兩德之美,恩愛極重。今我入獄,家中老母尚有族親赡養,吾妻沈氏韶華之齡,若因我之故耽誤青春,我心難安。故予放妻書一封,許吾妻沈氏再嫁良人,富貴得高,如魚得水,任自波遊。」
24.
一紙放妻書,輕若鴻毛,但陸沉舟揣在懷中,卻猶如揣了個千斤秤砣,重不可耐。
他緩步走出臺獄,朝堂之外,大雪不知何時停住,遮蓋著那面登聞鼓依稀露出點陳舊的輪廓。雪地上沈矜早先站立過的地方,尚還留著淺淺的一雙腳印,他無聲無息蹲身下去,伸手輕輕在那腳印上拂了一拂,細軟的雪綿登時把那兩處凹印拂為平地,似是沈矜從未來過一般,了無痕跡。
陸沉舟抿一抿唇,佛說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一念嗔心起,八萬障門開。
他在燒掉那個香囊的時候,便欲燒去心中業障了。
而今卻因一封放妻書,痴念又起,生生不息。
他和沈矜,前世本該是一對恩愛夫妻,琴瑟相和,白頭到老,卻因誤會別生怨恨,一怒和離。
重生之後,他原也有機會再次與她結緣,卻又因一念之差就此錯過。
本以為她既嫁了人,自己身為御史中丞,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強奪他人之妻。
竟想不到,薛懷悰竟會寫了放妻書給沈矜,他隻需把放妻書交到沈矜手上,從今往後,沈矜仍是沈矜,再不會是薛夫人。
他還有機會彌補過錯,還有機會讓一切恢復原樣,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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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舟默默揣緊了放妻書,沒有立即去薛家,卻讓車夫駕車趕回了定國公府。
沈矜在家中一夜未眠,等了一宿也不曾等來薛懷悰半點消息,直到次日清晨,陸沉舟那邊才派了個貼身長隨,說是在此處說話多有不便,請她去天方樓長談。
沈矜心憂薛懷悰,並未覺得有何不妥,於是收整一番,便依著陸沉舟所說,在傍晚時分趕到了天方樓。
陸沉舟一早便使人把整個天方樓都訂了下來,沈矜到時,天方樓中空空蕩蕩,寂靜無聲,唯有二樓雅間半敞著門,現出一抹人影。
她邁步上了樓,陸沉舟端居房中,靜靜看著她罩在昭君帽下的秀麗面龐一點一點映入眼簾。
「沈矜來遲,讓侯爺久等了。」
沈矜褪下了昭君帽,眉間眼梢尚還露著匆忙赴約時急出的汗滴。
陸沉舟看得心尖一動,其實他和沈矜前世裡曾有過幾次肌膚之親。
頭一回洞房花燭夜,因他惱她設計陷害,故而有意在床笫之間為難她,兩個人鬧騰了半夜,汗流了不少,卻未曾覺得歡愉。
其後,便是沈矜入門一年多還未能有孕,老夫人催著抱孫子催得急,話裡話外都在擠兌沈矜,讓她生不出來孩子就趁早讓位給別人。
他也被老夫人催了幾回,無奈之下便到沈矜房中囫囵睡了兩覺,那是他繼新婚之夜後,頭一次這般與她親近。
沈矜不似柳婉柔那般如嬌花弱柳,不堪一折。
她豔若芙蕖,燦若朝霞,有點到為止的美,和珠圓玉潤的膚,觸手生溫,滑膩如脂。
陸沉舟不過是連宿兩夜,便生出了一絲警覺,他太怕自己會沉溺在男女歡情中,從而中了沈矜的計,遂了她的心願。
故而兩夜之後,中間又有數月他不曾與沈矜親近,若不是那回琅王事發,他轉投瑨王,應酬之下酩酊大醉,進了她的屋子,恐怕到他和沈矜和離,也不會再有什麼親昵時刻。
眼下他和她重新聚在一起,沒有柳婉柔,也沒有薛懷悰,那些本該埋藏在前世中的記憶,卻如潮水,裹挾著洶湧的心潮撲面而來,以致陸沉舟面對著沈矜,竟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還是沈矜遲疑地喚了他一聲「侯爺」,方將他從記憶中喚醒,抬手示意她在對面坐下。
桌上的酒菜已經上好,沈矜無心佳餚,才剛坐下,便急著去問薛懷悰的消息:「不知侯爺可曾見到懷悰,可曾將妾身的話告訴他了?懷悰他……他在獄中好嗎,有沒有什麼話要侯爺帶給妾?」
陸沉舟雖不耐煩聽她一口一個「薛懷悰」,但看在她與薛懷悰過往情分上,終究沒有多說什麼,便從袖中將那封放妻書拿出來,推送到沈矜面前:
「這是薛懷悰讓本侯帶出來給你的,他說此番入獄,是他甘願為之,隻是不知幾時能夠出來,恐誤你芳華,故此手寫放妻書一封給你。至於薛老夫人,他說自有族人照顧,叫你不必……沈矜!你做什麼!」
陸沉舟話說到一半,便見沈矜拿過放妻書,卻是看都不看一眼,就從中一撕幾半,細細碎碎撒了一地。
他又氣又急,顧不得失禮,緊緊拉扯住沈矜的手腕,幾乎逼問到她臉上:「你莫不以為放妻書是本侯偽造而成?何故看都不看,便撕成碎片?」
沈矜平靜地回望著他,眸中波光毫無起伏:「妾知這份放妻書定是懷悰親手書寫,正因如此,妾才不要!」
「這是為何?薛懷悰他入了大獄,官家不追究還好,倘或追究起來,你可知你為他妻子,若要治罪,首當其衝治的就是你!」
「妾知道,侯爺說的一切妾都知道。可是夫妻之間,原是一體,榮辱與共,生死相同。而今懷悰生死未卜,我又豈能置之不理,獨自快活?」
「夫妻,夫妻!你與薛懷悰成親不過兩年,就這般愛重他,愛到不惜與他一道赴死?那你我之間呢,你我之間三載夫妻情意,在你眼裡又算什麼?」
陸沉舟惱恨至極,一時口誤,不禁說出了實話。
沈矜聽在耳中,直如聽了天方夜譚般難以置信。
陸沉舟他……他什麼意思,他怎知自己與他曾做過三年夫妻?
難道說,從三年後重生而來的人不隻她一個,還有陸沉舟?
25.
難怪陸沉舟能當上御史中丞,避開琅王謀逆案,順利成為御前紅人,原來都是有緣由的。
可他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來歷的?
是在她沒有去靖南侯府賀壽時,還是在她替嫁到薛家時,抑或是在她跟隨薛懷悰去瓦子裡看雜劇時?
紛亂無章的思緒,直如纖纖細索,將沈矜困繞其中。
即便這般,她還是爭辯了一句:「妾……聽不懂侯爺在說什麼!」
聽不懂?聰慧如她,怎麼會聽不懂?
陸沉舟氣極反笑,按住沈矜的手道:「你不必在本侯面前揣著明白裝糊塗,德光元年,若是你我去靖南侯府為老侯爺賀壽,如今結為夫妻的便是你我,而不是你和薛懷悰!我知你心裡恨定國公府虧待你,可那都是誤會使然。沈矜,你相信我,從此往後我定不會再讓你受絲毫委屈了。」
她為什麼要恨定國公府,為什麼要相信他,還有她為什麼要受委屈?
沈矜不解地盯著陸沉舟:「侯爺說當日你我去到靖南侯府賀壽才可有緣結為夫妻,可如今不單妾沒有去過靖南侯府為老侯爺賀壽,侯爺不是也沒有去過嗎?侯爺心中既從一開始就有了定奪,何故又來尋妾的不是?妾自嫁入薛家,與薛懷悰夫妻恩愛,相敬如賓,即便到今日也不曾後悔嫁給薛懷悰,何來委屈可言?再則,妾為人婦,侯爺為人夫,你我二人並無其他糾葛,侯爺要妾相信侯爺什麼?」
當然是要她相信他……
陸沉舟張口結舌,他欲要沈矜相信他會待她以赤誠,會愛重她終生,可他知她不會信的。
羅敷有夫,使君有婦,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遠不止一個薛懷悰!
但縱使如此,他還是心有不甘。
陸沉舟攥了一攥拳,垂眸看著被沈矜撕成碎片的放妻書,一字一字,緩緩說道:「你若是擔憂離開薛家之後無處可去,本侯可以為你安排。本侯在城外有一處別莊,景致優雅,別有意趣,是仿著江南園林所建,你長於蘇州,本侯料想你應當會喜歡。」
他這是什麼意思?
沈矜勾了一勾唇角,輕啟珠貝:「侯爺莫不是要效仿漢武帝金屋藏嬌?」
可惜啊,她不是漢武那個聽信隻言片語就陷落進去、最後卻悽涼被廢的陳阿嬌,她是沈家三女沈矜,她自幼學的是女子當如大丈夫,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陸沉舟要將她養做外室,也太過小瞧她了。
「侯爺昨日肯伸出援手,為妾去獄中見懷悰一面,妾感激不盡,侯爺若想妾報答,妾哪怕結草銜環,也會報答侯爺恩情。但若侯爺欲要妾與懷悰和離,充作侯爺外室,還請恕沈矜萬難從命。」
沈矜既知陸沉舟今日目的不是為救薛懷悰,而是要給她放妻書,她也就沒有必要再同他糾纏下去了,於是站起身便走。
陸沉舟不想她這般油鹽不進,心裡不覺對她又愛又恨,既愛她高傲不曾攀權附貴的品格,又恨她對過去毫不留戀,情不自禁在她身後喚住她道:「你要本侯怎麼做,才會離開薛懷悰?要怎麼做,你我二人才能回到當初?」
沈矜沉默著佇立許久,方輕聲嘆了口氣:「侯爺錯了,你我二人自靖南侯府壽宴那日起,就回不到當初了。侯爺今日邀妾過來,說了那麼多,也不過是心有不甘罷了。倘若侯爺今日娶的妻子品貌俱佳、持家有道,不曾讓侯爺費心;倘若國公夫人耳聰目明、通透明理,不曾讓吳家連累定國公府;倘或陸小姐淑德兼備、秀外慧中,不曾於宮宴鬧出醜聞,侯爺今日還會想起妾嗎?還會對妾念念不舍嗎?人間世事便如棋局,一子落則滿盤活,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下棋無悔,人生亦如是!侯爺方才說的話,妾隻當從未聽過,往後還請侯爺慎言!」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所以,從他沒去靖南侯府那日起,便都錯了嗎?
陸沉舟被沈矜一席話說得怔住,直至沈矜身影消失不見,他方明白過來,沈矜到底說錯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