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舟窩居在瑨王背後出謀劃策多時,瑨王一夕得勢,他也跟著水漲船高,在朝中愈發風光。
便有那等趨炎附勢之人,上趕著過來巴結陸沉舟,陸沉舟所到之處,無不如眾星捧月。
這般得意之時,卻有一封奏折悄無聲息地遞到了御前,奏的是要參御史中丞陸沉舟治家不嚴,縱容族親魚肉鄉裡,賣官鬻爵。
官家看過奏折,連夜讓內侍去把陸沉舟宣來,當著他的面讓人把奏折讀給他聽。
陸沉舟聽罷心下一沉,而今定國公府能借他勢頭出去作威作福的,除卻他的妻族,便是他的母族。
可這兩族都不是讓人省心的,他一時竟不知道從何辯起。
好在官家還算倚重他,看他年紀尚輕便做到了御史中丞,且在任上還破了琅王謀逆的大案,平日裡言行也算謹慎,便松松口,讓他自行回去查個清楚再來奏報。
陸沉舟頂著夜風趕回定國公府,當晚就派人出去查了。
到了第二日午時,方知是他舅父家中的兩個好兒子,一個賭博輸了錢竟打著他的幌子佯稱賣官斂財,一個好色搶了鄉裡待嫁的女兒為妾。
他得了消息,氣憤之餘立馬使人擒了兩個表弟,親送到衙門口。
兩個兒子就這麼被綁了去,陸沉舟的舅父和舅母再也坐不住,一路從家哭嚎到定國公府門口,鬧著要找國公夫人。
陸沉舟料到他們會來,早已使人在門外攔著,不許向他母親國公夫人透露一絲風聲。
心中無不惱恨自己當時愚孝太過,在母親為舅父一家討官的時候,就該思量要拘束吳家了,若不然也不會放縱吳家到今天這般無法無天的地步。
如此想來,反倒不如沈矜料得長遠,及早斷了吳家對定國公府的倚仗。
朝中人有得知他被母族牽連的,一面暗裡嘆他可憐,一面找著借口討好他,邀他一道出去飲酒解悶。
換做往常,陸沉舟已然拒絕過了,可如今家裡家外、朝上朝下,哪一頭都不讓他安寧,他心中煩悶無人能解,也就應約到了瓦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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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他的人也不知他平日都喜好什麼,就比著男兒家到瓦子裡慣有的行徑,給他備了一桌美酒佳餚,還請了兩名歌舞美姬作伴。
陸沉舟來瓦子裡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有他應酬請人的時候,也有人應酬請他的時候,但他這人素有怪癖,不喜那些胭脂俗粉,是以從不找美姬作伴。
此番進門,低頭看那地上伏跪的美姬頗有幾分相熟模樣,他皺一皺眉,便示意那美姬:「抬起頭來。」
美姬知曉今日招待的是位大官人,便從地上羞羞怯怯抬起了頭。
四目對照之間,陸沉舟隻覺眼前一晃,面前的美姬竟顯出與沈矜七分相似的面龐。
他看得怔住,許久才鬼使神差般伸出手,衝著那美姬點了一點,把她留了下來。
秋後吳家兩兄弟的案子落了地,瑨王也入了東宮,陸沉舟因舅父一家的事與國公夫人生了嫌隙,母子兩個已多日不曾坐在一處促膝言歡了。
柳婉柔這些時日眼見陸沉舟因沉魚的事與自己生惱,心裡正不自在,後來瞧著他和國公夫人也生了嫌隙,便有心從中勸和他們母子,以博得陸沉舟歡心。
這日,她讓貼身女婢去取自己新做的衣裳,預備好生裝扮一回,與陸沉舟一處用晚膳。
女婢是她嫁過來時柳府那邊送來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少時常常帶在身邊的,最通她的心意。
因知柳婉柔與陸沉舟多日未能同席,女婢有心想讓她穿得嫵媚些,故而沒有取那些淡色的衣裳,卻上裡頭翻揀了幾身豔麗的裙褙。
哪知一個不注意,碰倒了隔壁衣架,登時將陸沉舟懸在上面的直裰掀落在地,露出袖裡的一截流蘇穗子。
女婢常在柳婉柔身邊伺候,見過她給陸沉舟做的女紅花樣,沒有一樣兒與這香囊相同。
再則,府裡頭的香囊多是金銀累絲、點翠鑲嵌,名貴非凡,何時有用碎布縫成的,且還被侯爺這般珍重收在袖中?
她情知有異,便悄悄將香囊拿去給柳婉柔看了,柳婉柔萬料不到陸沉舟這些時日總是深夜才回府,不是因為朝中事忙,而是有了二心。
她又氣又急,倒難得聰明一回,使女婢拿銀子買通了陸沉舟身邊的一個小廝,叫他打聽陸沉舟這段時日都去了哪裡,小廝半晌去而復回,卻道是陸沉舟在別苑裡藏了個美人兒。
21.
陸沉舟從沒想過事情會敗露得這麼快,他身邊長隨竟偷摸跑到御史臺,告訴他柳婉柔在他衣袖裡找到了一個香囊,現如今已拿著香囊協同國公夫人尋人去了。
他也不管還有要務在身,從御史臺匆匆出來,連馬車都來不及乘坐,借了李御史的骒馬翻身一躍,急急打馬揚鞭就往郊外趕。
待得到了郊外薛家民房,正看見沈矜領著一個小丫鬟蹲在房檐底下給花松土,那小丫鬟不知說了什麼,惹得沈矜一笑,直如百花春生,嫵媚動人。
他看得一呆,馬兒奔到了沈矜身後都沒在意。
沈矜聽聞動靜,不覺扭回身看去,見是陸沉舟隻身打馬過來,心下十分納罕,便放下花鋤,站起身向他問道:「不知侯爺來此有何要事?」
陸沉舟被她話語驚醒,這才發現周圍除卻沈矜和小丫鬟,並沒有國公夫人和柳婉柔的蹤影。
他坐在馬上愣了一愣,沈矜看他行色匆匆,一時不知想到何處,忙追著問了一句:「是不是懷悰他在朝中出事了?」
懷悰,懷悰,又是薛懷悰,她見到他除卻薛懷悰,就沒有別的話可說?
陸沉舟頗有些著惱,然而低頭瞧見自己胯下的骒馬,方知壞事了。
自己當真是關心則亂,沈矜做的那個香囊就是用料奇怪了些,餘者並無異常,上面連個繡字都沒有,柳婉柔便是撿到,也不會找到沈矜這裡來。
她說要尋人,大抵是聽聞他在別苑養了個歌姬。
是他未曾細想,就跑到沈矜這裡,還差點……差點別生糾葛,是以他慌忙掉轉馬頭,隻留下一句「本侯有事要找薛懷悰,既然他不在家中,本侯再去御史臺尋他」,便倉皇逃離了。
沈矜讓他說得一頭霧水,薛懷悰是侍御史,不在御史臺還會在哪裡,幹嘛要上家裡找他?
卻不知陸沉舟運籌帷幄了這麼多年,從未有過今天這般狼狽姿態,情急之下哪裡顧得上自己都說了什麼?
他折返回去,一力打馬趕到別苑,隻見柳婉柔慣常乘坐的那輛八寶車正停在別苑外頭,還沒進門,就聽到了裡頭的哭聲。
陸沉舟輕舒口氣,翻身下馬,理一理衣襟緩步進到別苑中。
柳婉柔捏著帕子正在院中哭得梨花帶雨,國公夫人端身在她跟前坐著,那個被他花錢贖來的歌姬已是羅裙委地,釵環半墜。
看見他來,歌姬似是見到了救命恩人,忙就直身跪起來掩袖哭啼著哀求他:「侯爺救我!」
柳婉柔和國公夫人聽見,齊齊轉回頭。
柳婉柔哭得更加悲戚,兩隻眼兒腫如桃核,捏著帕子亦隻管泣道:「表哥來得正好,妾才知表哥在府外得了個美人兒,可憐妾這些天為表哥殚精竭慮,深恐表哥你冷著餓著,早知有這個妹妹,妾就不那般辛苦了。表哥也是,既然有了意中人,何苦藏著掖著?難道表哥要帶人進府,妾還會攔著表哥不成?」
她說得分外賢惠大方,陸沉舟還不曾開口,國公夫人就一拍圈椅扶手,喝罵了起來:「荒唐!定國公府是什麼地方,這個賤人是什麼出身,憑她也想進我定國公府,做夢!你身為侯夫人,不說發賣了這個小蹄子,隻為著討你男人歡心,就要把她領進門,我看你是豬油蒙心——糊塗了你!」
柳婉柔讓國公夫人罵得體無完膚,她當然是不願一個歌姬進府與她分寵的,可她也不願在陸沉舟面前做個壞人,故而才會想著將國公夫人帶到這裡來。
而今看著國公夫人發了話,她心中有數,便接著遮面假意委屈道:「表哥既是把她養在了別苑中,足可見表哥是真心喜愛她的,姨母不是常說要讓定國公府開枝散葉嗎?多了這個妹妹,說不得咱們府裡往後人丁就興旺了呢。」
「再喜歡也不行!一個倚門賣笑的,便是懷了陸家的種,我們陸家也不要!」
她一語提醒了國公夫人,國公夫人早前已聽說過陸沉舟多次晚歸都是為了這個歌姬,保不齊二人之間早就有了肌膚之親,未免橫生是非,遂揚聲叫人去尋落子湯來。
陸沉舟站在她們婆媳身後,耳聽二人言語機鋒你來我往說了數回,一直沒能插上話,直到這時方啟唇制止住國公夫人:
「不必尋落子湯了,我養她不過是闲暇時聽聽曲、解解悶罷了,並無其他事。」
是嗎?
柳婉柔隔著帕子幽怨地看向陸沉舟,現放著如此美的人兒在眼皮底下,當真會有男子坐懷不亂嗎?
陸沉舟情知她和國公夫人不信,就讓國公夫人旁邊的嬤嬤帶著歌姬進屋驗明正身,半炷香之後嬤嬤走出來,對著國公夫人道:「此女的確還是完璧之身。」
國公夫人出了口氣,還好她這個兒子知道輕重,沒有與這歌姬發生苟且之事,那便好辦了。
她之前因娘家事與陸沉舟惱了許久,過後想想,倘或吳家的事當真牽連到定國公府,讓定國公府跟著遭殃,她這個國公夫人也別想再有往日榮光,故此自己倒把氣消了一半。
今日抓著陸沉舟一個把柄,她不想再給兒子難堪,便把陸沉舟叫到跟前道:「人是你領過來的,你自己說怎麼打發吧?」
陸沉舟方才被她母親一句話說中,看著面前的歌姬,知道再怎麼喜愛也沒有用,假的終究是假的,真的那個恐是這輩子都與他無緣,他也無心再與歌姬糾纏下去,便擺一擺手:「她是金陵人,看在她曾給兒子解悶的分兒上,母親就讓人把她送回金陵去罷。」
至於那個香囊,未免後患無窮,陸沉舟便從柳婉柔手裡要回來,當著眾人的面兒燒了個一幹二淨,與之一並燒掉的還有他那隱秘不為人知的念想。
22.
薛懷悰覺得入冬之後他家大人的脾氣似乎比之前好了許多,見著他也偶爾會露個笑臉。
他不善於在官場上揣摩人心,但頂頭上峰好伺候,他的差事自然辦得更加順手。
本想著年前把臺中的事清一清,年後天氣寒冷,百姓不宜耕種,官署停止辦公,到正月裡頭剛好有一個月的假期,他預備和沈矜、薛夫人好好在家休息休息,玩樂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