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後悔。」
往事不可追,他不會後悔。
裴昭想,隻要將阿慈帶回去,一日日彌補,就像初見的時候那樣待她,阿慈的心是那樣的軟,她是那樣的愛阿執,有幼子感懷,阿慈定然也會重新變回昔年的模樣。
再不然,這世上,總還有阿慈牽掛的東西,阿慈還是那個無枝可依的浮萍,他總是能帶走她的人的。
他絕不後悔。
馬車外是呼嘯的風,快一些,再快一些,等離開了楚鄉,等到他們一家團聚,一切就都會回到正軌。
08
我與裴昭相顧無言。
臨近渡口,疾行的馬車卻突然停了。
裴昭的手下在他耳邊私語幾句,肉眼可見裴昭的臉色在疏忽間沉了下去。
見他面色不愉,我嘴角漫上譏笑,卻見他向我看來。
帶著狐疑,我掀開了車簾。
隻見十杖外,有人策馬立於肅肅風中,握著青鋒攔下燕君車駕。
是三日前與我作別的謝長宴。
「請燕君止步,放阿慈姑娘離開!」
「請燕君止步,放阿慈姑娘離開!」
Advertisement
謝長宴一聲聲傳來,教我也跟著心尖顫動。
得君一諾,竟能如此!
我被裴昭的人拉至身後,看著裴昭與謝長宴執劍相對。
裴昭此行匆匆,隨行不過幾人可個個都是翹楚,謝長宴這邊雖不落下風卻也看著並無勝算。
若因我一人,害了謝長宴的性命,才是萬死難辭。
恍恍惚惚,我好似聽到溫執安喚我一聲阿娘。
抬眸望去,在遠處的亭子裡,我看見了溫執安的身影。
心中頓時了然,溫執安並沒有落入裴昭手中,應是謝長宴救走的溫執安。
裴昭又騙了我。
心中再沒了顧及。
抬腳向亭子邊跑去,卻被劍鋒攔住了去路。
裴昭手中的劍逼近喉嚨,風劃過,能聽見劍鳴之聲。
「阿慈,你若再往前,我不會留手。」
「那就不必留手。」
我看著裴昭,見他紅了眼眶,卻並未停下。
「我對你,已是失望至極,再無期望。」抵著劍尖,我再走近一步。
裴昭雖退,還是劃出了血絲,他眼中有驚慌劃過,我心中卻趨於平靜。
「裴昭,我寧死,也不願再與你每日怨憎相對了,你若不願放過我,便殺了我吧,我不想再有人因我之故,丟了性命。」
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隻恨自己不如裴昭一樣手握權柄,能做一回執刀人。
看向謝長宴,見他眉目中都是對我的擔憂之色,心中卻是真心感激。
那日辭別,我要謝長宴帶我離開楚鄉,他說三日為期,為我安排。
後來裴昭去而復返將我擄走,我不怪謝長宴,畢竟裴昭如今是諸國雄主,可意料之外,謝長宴並未失約。
看來溫慈這一生,也沒有一昧的救錯了人。
裴昭執劍的指尖雖在顫抖,卻沒有再退,我與他四目相對,彼此,看懂了彼此的決絕。
我閉眼準備赴死。
「阿母,不要!」
熟悉的,久違的,撕心裂肺的聲音自渡口傳來。
有船靠岸,船上的人長大了,壯了,高了,已經不再是那個昔年要靠著母親護著才能活下來的孩童了。
我想去看清楚那道影子,可等人又近了,又不敢去看。
再睜眼,已經是滿眼的淚。
聞聲,裴昭手中的劍落下,一瞬間,裴昭失去的理智好像回了籠。
他又做了什麼?他差一點兒,差一點兒就又殺了阿慈一次。
裴執,他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因著多年前燕都的那場大火已經恨了他許多年,如今再見,他卻再次拿著劍指向了裴執的母親。
他都在做些什麼?
裴昭原本隻是想接回阿慈,讓他們一家團聚的啊!
可是阿慈太倔了,倔得裴昭不想再從她口中聽到任何的拒絕之言。
對待阿慈,他怎麼就這樣壞呢?
裴昭突然覺得自己這這一生什麼都沒抓住,父母之愛,夫妻之情,都離他而去,唯有和裴執之間,剩下的丁點兒父子之情,讓他覺得自己還像個人。
可是剛才,差點兒連這一丁點兒都沒了。
可又幸好,還差了那麼一點兒。
09
船已靠岸。
我知道裴執就在身後。
阿執,我的阿執。
生下來就會哄我的阿執,他何其無辜,年僅五歲就隨我四處流亡。
因為他的生母卑微,所以就被人當作調虎離山的餌。
我有愧。
我卻不敢回頭看他。
彼時我心中對裴昭有恨,我知道我護不住他,將五歲的他丟在城門口。
午夜夢回,我念著他,又恨他身上一半裴昭的骨血。
我這一生的困頓,我失去的安穩人生,似乎都拜裴昭所賜,我實實在在是一個小心眼兒的俗人。
我愛著阿執,又忍不住的想去遷怒他,憎惡他與裴昭相似的模樣,也憎惡真心錯付的自己。
到今時今日,他喚我阿母,我卻Ŧù⁼不敢看他,要怎麼承認,我對他的諸多不公。
「阿母,你為何不看我?」
裴執走近,語氣中帶著微不可查的小心翼翼。
「我,我有愧。」
擠出幾個字來,阿執卻牽住了我的手。
「阿母,沒事了,不怕了,當年你護著我,而今,我也會護著你。」
被他握住手,我才發覺我整個人在顫抖。
我轉身,發現阿執如今,已經長得和我差不多高,也更加真切的意識到。他與裴昭,也切切實實是兩個不同的人。
裴執永遠是我養大的裴執,而不是隻留著裴昭骨血的裴執。
「阿母,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我也不要你回來,山高水闊,我不要阿母因為我被困住。」
裴執看著我說,言真意切。
他沒有長成我夢中那般,對我十分嫌惡的模樣。
他與裴昭,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兩個人。
「阿執,阿母錯了,阿母錯了。」
抱著他,我哭出聲來。
我把自己困住了,直到今時今日,見到阿執,才知,恨一個裴昭,太不值得了。
我此生,其實也就隻遇到了裴昭這樣一個很糟糕的人而已,我就將自己困了那麼多年,太不值了。
「沒關系的,阿母,我原諒你,你也原諒我,好不好?」
對上阿執殷殷的目光,我點頭。
而後裴執的視線越過我,落在了裴昭身上。
「君上,你此生大概都隻會有我一個兒子了,若不想父子反目成仇,你就放阿母走吧!」
「你如今已經有了很多東西,如你這般的人,再放棄一次阿母,你也不會有多難過的,不是嗎?」
裴執一言,更勝我千言萬語。
他字字仿佛都砸在了裴昭的心頭。
裴昭想開口反駁,對著裴執的目光,又都悉數咽了下去。
對裴執,他有虧欠,對我,我從前看不明白,現在,也看不明白,不過,不重要了。
反正裴昭,一直都能做出最合適的那個選擇。
我隻看到裴昭丟了劍,讓了路,成全了我。
再次來到渡口,我看見江邊如舊風景,感慨萬千。
多年前我逃一般的來到楚鄉,如今再度乘船,確是如夢初醒,北上離開。
正如阿執所說,山高水闊,我也該去尋我的路。
臨別時,謝長宴如約送我百金。
我身旁還帶著溫執安,我笑問他「謝先生欲往何處去?」
謝長宴答「亂世飄零,我欲遊遍山河,然後再去北方諸國實行我要的變法。」
「我想與先生同遊,懸壺世間,不知謝先生,可願度我一程?」
「求之不得。」謝長宴回。
我與阿執告別,許諾每月都會寄信到燕都報平安,之後渡船離楚。
一路順遂。
溫慈一生,困頓多年,所幸三十而立,也要去試著走一走,屬於自己的路。
10 裴執番外
阿母才寄來的信又不見了。
裴執知道,又是被裴昭拿去偷偷看了。
裴昭這幾年總是愛隔三差五的偷他的信。
明明一切的選擇,一切的苦果都是他自己埋下的,現在阿母真的放下了,他又要把那這信翻來覆去幾十遍,似乎找出阿母心中還有他的蛛絲馬跡。
裴執覺得,人總是不能既要又要的。
不過這幾年,裴昭的身體倒是大不如前了,多年南徵北戰,暗傷復發,讓這位亂世梟雄也一下蒼老了不少。
最近,似乎還有要將大權交給自己的想法。
裴執很樂意。
他若當了燕君,說不定母親就可以在燕都安居了,也不必再擔心裴昭時不時腦子想不開,弄出強取豪奪的戲碼來。
現在,他要去裴昭那兒,把屬於他的信都搶回來。
該打的仗都打得差不多了,裴昭沒事可做,近來總是自己一個人住在黑漆漆的大殿裡,陽光也照不進去,裴執覺得自己還是要速去速回。
可今天,老頭卻怎麼都不承認自己偷了信,裴執仔細的盯了他好一會兒,最後帶著點兒惡意道「阿母要與謝先生成婚了,你哭了是不是?」
裴昭聽了像是被踩了尾巴, 可是裴執如今身強力壯, 他又哪裡能打的到。
最後, 裴執還是在角落裡找到了母親的信。
拿了信,裴執和裴昭也確實沒什麼好說的, 抬腳要走,裴昭難得的叫住了他。
「我是不是, 一個很失敗的夫君和父親?」
裴執頓了頓「但你是一個很成功的君主, 史書工筆,大概是不會忘了你的。」
這是真話, 人的一生總是在做抉擇。
燕都那場大火,母親和他, 都是棄子。
偏偏父親棄又棄不幹淨。
擁有了他的宏圖霸業後, 又開始思慕起男女之愛,父子之情來。
如果能一條道走到黑, 又何至於有今日的鬱鬱寡歡。
想到這兒, 裴執嘆了口氣。
都快及冠了,這種時候,他還是很想母親。
母親的懷抱是暖的。
那場大火裡,是母親用身軀護住了自己。
漆黑的夜裡,母親抱著他取暖,餓了渴了, 他還喝了母親的血。
那場大火,是母親的噩夢, 又何嘗不是裴執的,可是, 因為有母親的陪伴, 裴執從來都不會陷在夢魘裡出不來。
千裡逃亡時, 食不果腹的人, 一直都隻有母親一個。
母親說她對不起自己, 可自己,又何嘗不是啃食她血肉的一部分呢?
裴執看完信中的內容, 因為裴昭而生出來那些不好的情緒頓時散了個幹幹淨淨。
謝長宴, 還不錯,當時也是他傳信給自己, 讓他渡江來到楚地攔下裴昭的。
而今, 母親說,謝長宴想在燕地實行他的變法,問他意下如何。
他當然是,樂意至極。
父親是亂世雄主, 他也有他的野心。
他會比裴昭做得更好, 但現在, 裴執當下最重要的事是,為母親尋一處最好的住處,順便,要怎麼軟禁住裴昭, 才能不讓他打擾到母親和謝先生。
他走出那座宮殿的時候,好像還聽到裴昭說著什麼悔了悔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
後來等母親來到燕地,裴執想起什麼, 隨口對母親一問。
「母親,這幾年,你還後悔嗎?」
母親神採飛揚:「不悔。」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