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順著他的視線忘了一圈,亦有同感,天大地大,無處可歸。
她與馮實在揚州還有一棟小院子、一間小鋪面,但揚州的街坊們對她充滿了惡意,蘇錦不怕,卻不想讓一雙兒女遭人非議。她想去一個無人認識她的地方,馮實死了,沒有人會因為阿徹的容貌猜疑他生父的身份,這就少了一樁闲話。
但,去哪裡?
“聽說大人祖籍通州?”蘇錦試探著問。
蕭震明白她的意思,垂眸道:“家宅已毀,長途跋涉,回去也無用。”
蘇錦觀察他神色,隱約覺得,蕭震是不想回通州的家,隻是原因難猜。
“那咱們隨便在遼東挑個地方落腳吧,揚州太遠,我們娘仨也習慣了遼東的氣候,就不再挪窩了。”蘇錦做主道,大冷天的,她想快點租處宅子,免得凍壞了一雙兒女。
蕭震對遼東各地都很熟悉,提了幾處繁華城池供蘇錦選擇。
城池越繁華包子越好賣,蘇錦不假思索道:“就去鳳陽!”
鳳陽城,正是遼東的省府,也是遼王府所在的地方。
對蕭震來說,去哪兒都一樣,給阿貴指明方向後,他終於肯正視蘇錦了,肅容道:“弟妹,我現在身無分文,不想拖累你,彰城距離鳳陽還有四五日的車程,我先護送你們過去,等你們在鳳陽落腳,我再告辭。”
蕭震知道,蘇錦手裡有些積蓄,她也是個能靠自己謀生的女人,有阿貴、劉叔一家、如意吉祥幫忙,少了他這個包袱,蘇錦隻會過得更輕松。
蘇錦還不清楚蕭震現在一窮二白?
蕭震此時提出離開,他的良心是安了,瀟瀟灑灑一個人出去闖蕩便可,她蘇錦卻要背負忘恩負義的罵名,蕭震發達時她跟著吃香喝辣,蕭震一倒她就自掃門前雪。
看著蕭震,蘇錦冷笑道:“莫非在大人眼裡,我蘇錦就是那等攀權富貴、愛富嫌貧的小人?”
小婦人生氣時眼睛會更亮,嘴角帶笑,卻比不笑還讓人懼怕,蕭震忙解釋道:“蕭某絕無此意,弟妹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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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不耐煩地打斷他:“既然大人還肯叫我一聲弟妹,那豈有一家落難,兄長棄孤兒寡母於不顧的道理?我們在遼東人生地不熟,大人走了,萬一再出個吳有財欺凌我們,我們找誰撐腰去?”
蕭震無言以對。
坐在他腿上的阿徹突然仰頭,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不舍地看著他:“大人別走。”
小少年沉穩懂事,不像妹妹那樣嘴甜會撒嬌,但關鍵時刻的親近,卻如一碗熱酒,暖了蕭震的心。摸摸阿徹腦頂,蕭震不敢再提離開,隻是……
他看向蘇錦,苦笑道:“我現在沒有官職,一窮二白,實在無顏靠弟妹白吃白喝。”
蘇錦挑挑眉毛,瞪著他哼道:“大人想的美,誰說供你白吃白喝了?大人身強體健,還愁找不到一份營生的好差事?實在不行,大人替我賣包子吧,我一個婦人不宜拋頭露面,大人儀表堂堂,您去擺攤,街上的小娘子大姑娘們肯定會捧場,爭著來買咱們家的包子。”
此言一出,如意沒忍住,最先笑了出來。
春桃、吉祥緊隨其後。
第一次被姑娘們當面嘲笑,蕭震很不自在,低聲訓斥蘇錦:“弟妹休要胡說。”
街頭巷尾這種話不要太常見,蕭震居然也抹不開,蘇錦撇撇嘴,瞪著他道:“反正大人找不到合適的差事,就幫我賣包子,我每個月給你發工錢。”
蕭震無奈地看著她。
蘇錦想象他擺攤賣包子的情形,又笑了,鳳眼彎彎,嬌俏嫵媚,靈動得就像春風裡,花枝輕顫。
蕭震守禮地移開視線,耳邊卻鬼使神差地響起馮實的一句話:
“我當然願意,錦娘那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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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停停五日,一車人趕在元宵前夕來到了鳳陽城外。
上元佳節,府城年味兒正濃,進出城門的百姓都喜氣洋洋的。
蘇錦幾個女人坐在驢車上,男人們去打聽哪家有宅子賃,最後阿貴先打聽到了一處位於城東的兩進小院,租金一個月一兩銀子。挺貴的,但宅子所在的石盤巷清幽安寧,隔了兩條街便有一家名氣頗大的私塾,正適合阿貴去讀書。
蘇錦一口氣交了半年的租金。
有了宅子,蘇錦舒舒服服地睡了個安穩覺,翌日,蕭震單獨去找差事,蘇錦與阿貴一起去找招租的鋪子。
第一天,兩幫人都無功而返。
第二天,蘇錦還是沒找到鋪子,蕭震給自己尋了個米店扛貨的差事。
蘇錦堅決不同意:“大人曾經官至四品,戰場有勇有謀,豈能如此輕賤自己?”
蕭震自嘲道:“弟妹若看得起我,叫我大哥吧,蕭某如今白身一個,當不起大人之名。”
大哥也沒用,蘇錦就是不同意他去扛米。
小婦人明明隻到他胸口,發起威來卻母老虎似的叫人不敢忤逆,蕭震暫且聽她的,然而到了月底,蘇錦的新鋪子都開起來了,蕭震還是沒找到一份讓她滿意的體面差事。連續吃了半個多月的白飯,蕭震終於不再聽蘇錦的,背著她接了那份扛米的活兒,反正他要出門,蘇錦也攔不住他。
蕭震人高馬大,有一身的力氣,能頂兩三個普通伙計用。勤勤懇懇扛了一個月米,三月初結賬,蕭震總算賺了一兩銀子,東家一發錢,他就交給蘇錦了。男人布滿繭子的手心裡,託著一吊破舊的銅錢。
蘇錦莫名心酸。
蕭震還是千戶時,她曾與蕭震同桌而食,知道蕭震的飯量,來到鳳陽後,蕭震自己減了飯量,隻吃以前的一半,她多做了他也不肯吃,再加上他去做那扛米的累活兒,短短一個月,蕭震便累瘦了一圈。
蘇錦很想罵他,卻擔心自己的謾罵,越發戳痛大男人的自尊心。
他不想當官嗎?他不想吃穿體面受人敬仰嗎?
可他沒辦法啊,官場容不了他。
蘇錦勸服不了蕭震加餐,也無法眼睜睜看著他消瘦下去。
這晚蕭震做工回來,剛到家門口,虛三歲的小阿滿就跑出來了,甜甜地朝他喊幹爹。
隨著小丫頭會說的話越來越多,蘇錦也終於糾正了女兒對蕭震的稱呼。
女娃穿著幹幹淨淨的白裙子,蕭震滿身灰塵,雙手都伸出去要抱幹女兒了,瞥見手心的髒汙,蕭震又縮了回來,若無其事地哄阿滿:“幹爹身上髒,先去換衣裳,換完衣裳再抱阿滿。”
阿滿不嫌棄幹爹,高舉著小胳膊繼續要抱抱。
蕭震舍不得拒絕女兒,雙手狠狠在衣擺上搓了搓,然後提起女娃的胳膊,高高上舉,不讓阿滿碰到他。阿滿喜歡□□爹舉高高,開心地笑了起來,聲如銀鈴。
蕭震去換了衣裳,換完好好疼愛了幹女兒一番。
要吃晚飯了,春桃端了四個大肉包子過來,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排骨粥。
粥不吃就壞了,蕭震心有愧疚地吃了這碗好粥,包子他隻吃一個,剩下的讓春桃端走。
“幹爹都吃了!”阿滿不許春桃碰包子,小胖手抓起一個塞給幹爹。
蕭震說自己吃飽了。
阿滿瞅瞅幹爹,謹記娘親的叮囑,非要幹爹都吃了,幹爹不吃她就假哭。
蕭震明白了,這是蘇錦的主意。
他不想多吃,可是阿滿一哭,明知是假的,蕭震也舍不得。
無奈之下,蕭震的胃口又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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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蕭震跟著東家出門運貨。東家看出他有本事,提拔蕭震當米店的護院,運貨路上如果跑出來個賊人,蕭震還可以幫忙擊退對方。
一路有驚無險,運糧的車隊順順利利地回了鳳陽城,排隊等待進城門。
蕭震騎在馬上,跟著隊伍緩緩前進,不知不覺間,他的目光投向了“蕭宅”的方向。
那座兩進小院是蘇錦賃下來的,她卻堅持在牌匾上刻了他的姓氏,左鄰右舍有人打聽,她就說她們娘仨落難,是丈夫的結拜大哥仗義收留了她們,繼續讓他做一家之主。
他這趟出門,已經離家半個月,小阿滿肯定想他了吧?
蕭震也想阿滿。阿滿一出生他就抱過了,親眼看著女娃娃一天天長大,在蕭震心裡,阿滿與親生女兒無異。
正想著,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整齊的馬蹄聲,似軍中訓練有素的戰馬,蕭震心中微動,向後望去。
一共十幾騎,領頭的男人身穿圓領繡蟒長袍,頭戴玉冠,龍姿鳳章,蕭震愣了愣,旋即認了出來,那是當朝四皇子,遼王,他曾在討伐梁國殘軍時見過遼王一面。
蟒袍象徵了王爺的身份,城門前的百姓紛紛跪拜。
蕭震與車隊其他騎馬的護院一樣,都立即跳下去,跪地拜見。
遼王勒住韁繩,徐徐而行,視線漫不經心般掃視著跪拜的百姓。
蕭震垂眸斂目,沒有半分試圖讓遼王認出自己的意思,駿馬四蹄噠噠地從他面前經過,走出一段距離,遼王的坐騎突然頓住,然後折了回來,最終,停在了他面前。
“這位壯士有些面善,請抬頭一見。”騎在馬上,遼王疑惑道,平易近人的態度,不太像王爺。
王爺有令,蕭震不得不抬起頭。
男人劍眉星目,五官俊朗英武非凡,遼王吃驚地看著蕭震,想了一會兒道:“你是李雍手下的千戶蕭震?不對,本王記得,伐梁一役,你立下奇功升官了,為何這副打扮來了鳳陽?”說著,遼王翻身下馬,禮賢下士,親自扶起蕭震。
百姓們都驚詫地打量被遼王如此禮遇的運糧壯漢,米店東家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伙計竟然與遼王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