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笑了,邊笑邊哭,狀似瘋癲,瘋著瘋著,她衝到骡車前,對著馮實的棺木便是一陣拳打腳踢,甚至試圖將棺木從車上拖下來,邊拖邊罵:“你個短命鬼,你個短命鬼,旁人欺負我就算了,連你也欺負我!讓你跑你不跑,上趕著替別人去死,你是嫌我過得太順心了是不是?你個短命鬼,拋下我們孤兒寡母,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女人悲戚不止,哭丈夫,男娃嚎啕大哭,哭爹。
不知不覺間,行進的隊伍停了,百姓們默默看著,無不唏噓。
蕭震雙目赤紅,正要跪下向母子倆賠罪,旁邊劉嬸哭著走過去,抱住瘋癲的蘇錦苦勸:“錦娘你別這樣,馮實已經走了,你不愛惜自己,也得替肚子裡的孩子著想啊!”
此言一出,蘇錦就像被點了穴道一樣,定在了原地,然後僵硬地低頭。
微風吹拂,吹得她的衣裙貼到了身上,勾勒出小腹微微隆起的形狀。
蘇錦忽的笑了,笑得悲傷。
她是懷著別人的骨肉嫁給馮實的,生阿徹的時候差點要了她的命,產後元氣大虧,郎中開了藥方,叮囑她好好調理,不然以後再難懷上了。蘇錦年輕氣盛,加上著急做生意賺錢,便將郎中臥床三月的囑咐拋到腦後,出月子不久就去賣包子了。
未料,接下來的三年,她的肚子,居然就再沒動靜了。
蘇錦很後悔,可後悔無用,她隻能再去看郎中,然後好好調理。
正月裡,馮實隨大軍出發沒幾日,她就吐了,隨之診出一個多月的身孕。
蘇錦高興極了,馮實喜歡孩子,她也一直都想為馮實生個孩子,今年終於有了好消息,蘇錦就越發盼望馮實快點回來,好告訴他這個天大的喜訊。有天夜裡,她都夢見馮實回家了,矮小的鐵匠輕松松抱起她舉高,傻乎乎地笑。
可是,肚子越來越大,馮實……
小腹突然有點疼,像是孩子對她剛剛那番拳打腳踢的抗議,蘇錦慌了,馮實已經走了,她肚子裡的娃將是馮實唯一的血脈,她不容它有任何閃失!
“劉嬸,扶我回去。”低下頭,再也不看那棺木,蘇錦狠下心腸道。
劉嬸忙與女兒春桃一起,小心翼翼地扶著蘇錦,慢慢地往回走,臨走前,劉嬸將爬上骡車趴在棺木哭的阿徹託付給了蕭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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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震錯愕地望著蘇錦的身影。
年僅二十歲的小婦人,身段窈窕婀娜,如果不是親耳聽見劉嬸說,蕭震無法相信,蘇錦有孕了。
蘇錦,懷了馮實的孩子?
馮實有後了,蕭震由衷地替馮實高興,可……
回來路上,蕭震仔細考慮過蘇錦母子的安排。馮實一走,蘇錦成了寡婦,還是一個貌美妖娆的寡婦,蕭震光棍一個,兩人繼續住在一起,時間長了,恐怕會傳出流言蜚語。蕭震便決定等朝廷的賞賜下來,他在城內買一處宅子送給蘇錦母子,再買丫鬟小廝伺候,如此蘇錦衣食無憂,便是他向馮實承諾的照顧了。
至於阿徹,既然馮實把阿徹當親生骨肉看,蕭震自會用心,阿徹想從文,他就供阿徹讀書考科舉,阿徹想習武,他就將阿徹帶在身邊,把他所會的一切都傳授給阿徹。
可是現在,蘇錦有孕了,一個懷著身孕的寡婦,他若此時安排她搬出去,蘇錦會怎麼想?
蕭震做不到,至少,至少也要等蘇錦生完後,再考慮她們娘仨的住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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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蕭震抱著哭昏過去的阿徹回到千戶府,蘇錦已經看完郎中了。
郎中說她動了胎氣,隻要小心行動,別再有太大的情緒激蕩,便無大礙。
蘇錦老老實實躺在被窩,努力勸服自己。
哭什麼哭,哭有用嗎?再哭也哭不活死去的男人,與其費那心神,不如省力氣養胎。
恩愛的丈夫死了,蘇錦很難受,但她打小經歷過太多打擊,熟能生巧,恢復地便也比常人快。
就像當初被書生拋棄一樣,蘇錦想的更多的,永遠都是下一步,而不是沉浸在過去。
“嫂子,大人回來了,他讓我問問你,現在方便說話嗎?”春桃挑簾進來,擔憂地問蘇錦。
蘇錦閉著眼睛道:“我現在很累,你去回大人,就說明日他有空了,隨時可召我過去。”
她真的累,隻想好好睡一覺,睡醒了,今日的一切就過去了。
☆、第12章
千戶府裡搭起了靈棚,每日都有人來吊唁。
阿徹身穿喪服跪在棺木前,小小的男娃低著頭,眼中不時滾落一對兒淚珠。
蘇錦也該為夫守靈的,但她剛動了胎氣,不宜久跪,劉嬸叫她人多的時候充充樣子就行,蘇錦莫名煩躁,便一會兒都不跪了,始終在東廂房的炕頭躺著。馮實死了,她的丈夫沒了,她孩子們的爹沒了,她知道自己有多難受,何必再揣著娃辛辛苦苦跪給別人看?
來吊唁的人越多,蘇錦就越煩躁,都是來看熱鬧的,沒人能明白她心裡的苦。
七日擺靈結束,棺椁要下葬了,蘇錦才再次出現在人們面前。
小寡婦身穿白衣,鴉黑的濃密長發垂下來,襯得她膚色雪白,嘴唇嫣紅,真是天生的好顏色,勝過任何脂粉。俗話說得好,要想俏一身孝,縱使蘇錦已經懷孕,縱使喪服寬大松泛,也掩飾不住她細柳似的腰肢。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量蘇錦。
蘇錦視若無睹,步伐僵硬地與春桃、劉嬸並肩跟在大紅棺木之後。別家的媳婦死了丈夫,下葬的時候定要哭得驚天動地,蘇錦一滴淚都沒有,面無表情地盯著前面的棺木,看起來好像還不如旁邊劉嬸母女悲傷,更不用說前面一邊扶棺前行,一邊抹淚抽搭的阿徹了。
跟著送葬的百姓們不禁議論起來。
“這馮家媳婦,怎麼哭都不哭的?”
“你看她長得那狐媚子模樣,估計早就不想跟馮實過了,現在馮實一死,她年紀輕輕的,我敢打賭,不出兩年她準會改嫁。”
“就是就是,你們沒看見,馮實活著時她就不守本分了,天天穿件紅袄子去擺攤,勾三搭四的,別人賣包子靠手藝,她就靠臉勾引男人呢!還有那個孩子,長得跟馮實一點都不像,親爹不定在哪個犄角旮旯躲著呢!”
議論的多是女人,有低聲嘀咕的,有故意高聲說的。
蘇錦聽見了,全當耳旁風。
親自替馮實抬棺的蕭震也聽見了,他是不滿蘇錦,但好兄弟捧在手心的妻子遭人非議,蕭震無法不憤怒,猛地扭頭,朝路旁高聲議論的幾個女人看去。高大魁梧的千戶大人,面容冷峻目光犀利,攜帶著狂風般的怒火,碎嘴的長舌婦們挨這麼一記眼刀,頓時嚇得不敢吭聲。
蕭震冷冷地收回視線,行到一個拐彎,蕭震才趁轉身之際暗暗掃向身後,就見蘇錦果然沒哭。
遠處女人們早已掀起了另一波議論,蕭震再看蘇錦那張白皙明豔又倔強的臉,突然很頭疼。
蕭震知道蘇錦有很多缺點,但蘇錦絕非水性楊花之人,因為他曾親眼目睹蘇錦對馮實噓寒問暖,親眼目睹蘇錦為阿徹夾菜擋風,這個女人的確有很多需要改正的小毛病,但她是個關心丈夫的好妻子,更是個好母親。
隻是,主意太大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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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實下葬的地點,在一片朝南的山坡上,來自江南的老實人,肯定也想故鄉。
大紅的棺木穩穩地降落到墓坑坑底,然後蕭震接過一把鐵锹,神色肅穆地往裡鏟土。
阿徹哭得全身發抽,被劉嬸摟到了懷裡。
蘇錦站在一旁,目光跟著蕭震的鐵锹走,看那鐵锹鏟起一抔土,再灑在棺木上。
就在棺木即將被泥土遮掩,隻剩一抹紅色時,蘇錦突然快步走到一個幫工面前,搶過他手裡的剪刀,然後抓起一縷長發,攔腰剪斷。
蕭震驚愕地看著她。
蘇錦走到墓坑前,笑著松開手,烏黑的發絲頓時紛紛飄落,落進男人長眠的墓穴。
傻男人死了,她還要活著,就讓這幾根長發,代她陪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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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回來,已是暮色四合。
劉叔帶人拆靈堂、取白布,蘇錦牽著哭腫眼睛的兒子去見蕭震,這幾日蘇錦身體不適,蕭震既要操持喪禮又要應付軍務,兩人的談話便一直拖了下來。
前院堂屋,蕭震一身黑衣正襟危坐,蘇錦娘倆剛露面,他立即站了起來,正色道:“弟妹。”
蘇錦眼簾微動,蕭震喊過她很多次弟妹,今日這次,最真心。
她朝他欠了欠身:“大人客氣了,民婦愧不敢當。”
蕭震不是一個擅長虛與委蛇的人,與他相處這麼久,蘇錦感受地出來,蕭震對她頗有不滿,盡管蘇錦想不明白,她哪些地方得罪了這位千戶大人。所以,這幾日除了緬懷亡夫,蘇錦就隻擔心一件事:她與兒子的去留。
她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婦,繼續賴在蕭震家裡,傳出去那些婦人還不用吐沫星子噴死她。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蘇錦也不想身上多添一樁莫須有的罪名,可,男人死了,她現在要養阿徹,肚子裡還揣著一個,倘若蕭震不肯收留……
“弟妹請坐,我請你過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思緒被男人的聲音打斷,蘇錦點點頭,牽著兒子走了過去,餘光瞥見蕭震落座了,她才坐了下去,屁股隻挨了椅子一點點,隨時準備起來。
蕭震沒注意到女人的謹慎,他的目光都在阿徹身上,然後道:“弟妹,馮兄是為了救我而死,臨終前,馮兄託我照顧你們母子,我義不容辭。隻是我光棍一條家中沒有女眷,你繼續住在我府上,恐怕會惹人……”
聽到這裡,蘇錦還有什麼不懂的,立即起身,垂眸對主座上的男人道:“大人不必多說,民婦明白避嫌的道理,請大人放心,民婦這就去收拾行囊,明日便告辭。”
人走茶涼,早在發現蕭震身邊多了一個名叫陳敬的新近衛時,蘇錦就料到這個結果了。
但預料歸預料,真的被人當面驅逐,蘇錦還是紅了眼圈,心頭無限悲苦。
蕭震看過來時,就見小婦人眼皮似染了桃粉,長長的睫毛間夾著顫巍巍的淚珠,將落未落。
他突然有些無措,幾個箭步衝過去,擋在了轉身要走的娘倆面前,急切地解釋道:“弟妹想哪裡去了,我若任由你們孤兒寡母離開,將來死後有何面目見馮兄?”
蘇錦聽了,意識到還有轉機,便抬起頭來,困惑又期待地望著巍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