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景愣了愣,才意識到他說的‘娘親’是自己。
娘親……她叫自己娘親。流景覺得這個時候不該笑,可還是忍不住揚起唇角。
“別走了,行嗎?”他啞聲問。
流景沉默片刻,道:“小月亮原本的命格裡,父母康健長命,她與丈夫幸福和順,命裡有兩女一子,是難得的富貴命,若是可以順利走完一生,下一世就是凡人公主,享無邊風月,一世榮光,若非舟明轉世養傷,影響了她的命格,她也不至於以殘魂之身苟活至今。”
“是舟明害她,關你什麼事?”非寂面無表情。
流景笑笑:“可舟明當年會轉世養傷,卻是為了我。”
當年和南府一戰,舟明為了護她周全,硬生生捱下南府七十餘道攻擊,左臂和雙腿被寸寸碾斷,心口也被刺了五劍,就差一步便是魂飛魄散。
雖然保住了魂魄,可肉身已經完全不能用了,隻能重新轉世養魂塑身,等同死了一遭,而這一切皆是為了她。時過境遷,或許早已經背道而馳,但他如果沒將非寂牽扯進來,她或許還是會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冥域今夜又下起了大雪,頗有些重量的雪花簌簌往下掉,轉眼便積得更深了些。
舟明坐在冥域界門外,身後是凡間隱約可見的月光,眼前是冥域界門一寸寬門縫裡的大雪。
許久,小月亮搖搖晃晃從袖子裡鑽出來,扭頭就往界門跑。
舟明一把將人撈回來,放在懷裡問:“想仙尊了?”
小月亮懵懂地看著他。
“她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她不會丟下你不管的。”舟明伸出手指戳了戳小月亮的臉,想幫她梳頭發,卻不小心碰落她一縷頭發,轉瞬間消散於無形。
大概是看出他的怔愣,小月亮默默蹭了蹭他的手指。舟明回過神來,割下衣袍一角幻化成一件小小的披風:“有點冷。”
小月亮乖乖坐著,任由他給自己系好披風,才低頭摸披風上的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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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景最喜歡的毛毛。小月亮開始揪毛毛,打算全部送給流景。
“別揪了,她比你大那麼多,用不到這些的。”舟明哭笑不得地制止。
小月亮一頓,隱約有些傷心。
“等你以後恢復如初,會擁有很多漂亮衣裳,到時候再送給她如何?”舟明安慰。
小月亮咬住下唇,不言不語。
舟明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還是不願跟我說話嗎?”
小月亮抬頭看向他。
“跟我說句話好不好,”舟明想摸摸她的頭,可想到那縷無端落下的發,又強行忍住了,“就說一句,讓我聽聽你的聲音。”
小月亮歪了歪頭,繼續盯著他看。
漫長的沉默之後,舟明苦澀一笑:“不想說就算了,等以後……”
他停頓一瞬,“你困不困,要不要睡一下?”
說罷,便要將小月亮收回袖子,小月亮卻突然抓住他的手:“不吵架。”
舟明一愣:“你說什麼?”
“和景景,不吵架。”小月亮看著他,一字一句道。
舟明無言許久,突然笑了:“嗯,不吵架。”
同一時間的無妄閣寢房,夜明珠仍亮著昏暗的光。
“對於小月亮,心有愧疚的不止舟明一人。”流景緩緩開口。
非寂對舟明和小月亮的事並不感興趣:“所以你打算怎麼救一個魂魄隻剩巴掌大、注定要死的人?”
“我也不知道,老祖尋了秘術,說是我與她聯手的話,便可以救下小月亮。”流景知道自己說的話他不一定信,幹脆搬出老祖。
非寂對老祖最是信任,果然沒有再追問。
漫長的沉默之後,非寂:“一定要走?”
流景聽出他的松動,當即點頭。
“我跟你去。”非寂看向她。
流景微微一愣,當即拒絕:“不行。”
“為何不行?”非寂眉頭緊皺。
流景沉默許久,笑了:“還記得我那日跟你說過的話嗎?”
非寂面露不解。
“救小月亮要用我的情絲,一旦情絲拔出,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流景直直與他對視。
非寂冷笑一聲:“你還記得我那日說過的話嗎?讓她去死。”
流景:“……”
短暫的沉默後,流景哭笑不得:“我好好跟你說話呢。”
“我也在好好跟你說話,”非寂眼神倏然冷厲,“她命格受損,她忘川流連三百年,她可憐至極,那我呢?當初我心悅你不得,還被你抽了情絲……是,你是救了我,可我那時明明寧願死也不肯忘了你,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
“……你確定要現在跟我算舊賬嗎?”流景無奈。
“那算新賬,我本一心圖謀三界大業,三千年忘卻情愛,是你來了冥域,是你選擇進宮,一遍又一遍騙我、招惹我,”非寂聲音有些發顫,自己聽出來後,臉上閃過一絲難堪,半晌才艱難開口,“陽羲,我就不可憐麼?我如今隻剩一年多的時間,你憑什麼隻對她負責,卻不肯管我?”
流景被他問得呼吸一窒,心口的鈍痛順著經脈蔓延四肢百骸。
這一刻,她突然明白舟明為何不肯與她直說,反而是冒險布局、將非寂也牽扯進來了。因為此刻,她看著他通紅的眼睛,聽著他卑微又倔強的質問,她真的生出一種什麼都不管了的衝動。
若他沒被牽扯進來。
若他的神魂尚且完整……
流景走神的功夫,非寂已經忍不住又退一步:“你若非要去救她,也不是不行……情絲能長出一次,就能長出第二次。”
流景心口一顫。
非寂垂眸:“從前之事,算不清,我也不想算了,日後……好好的就是。”
流景定定看著他的眉眼,依稀瞧見了當年那個少年。
她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她了解他的卑微,了解他的怯懦,也知道他的底線和渴望。他這一輩子,無人愛他,也無人教他該如何愛,所以總是別扭,總是不安,總是守著那點自尊不肯退讓,他沒有,所以假裝不想要,可不代表他就真的不想要。
這樣的人,至純至烈,可以因為沒了情絲,強行用恨意記她三千年,自然也可以放棄性命,逼她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若不能兩全,他定是犧牲的那個。
流景盯著他看了許久,再開口已經徹底平靜:“可是我覺得,再也長不出來了。”
非寂猛然看向她。
流景溫婉一笑:“你放我走,作為交換,我會給你天界獨有的修復神魂秘術,也會把孩子給你,至於以後……”
“流景,”非寂平靜打斷她的話,反而沒像以前一樣發怒,“我已退無可退,沒有尊嚴再給你踐踏,你若繼續說下去,我們之間,便徹底斷了。”
流景沉默許久,嘆息:“讓我走吧。”
非寂喉結動了動,垂眸看向床上的被褥。
花花綠綠的,一點都不符合他的喜好。
不知過了多久,沙啞的聲音在房中響起——
“好。”
第68章
非寂答應之後,房間裡便安靜下來,兩人各自守著一隅度過了這個漫漫長夜。
天快亮的時候,流景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又很快被外頭呼嘯的風吵醒,含糊著問一句:“又下雪了嗎?”
非寂沒有回答,她又兀自閉上眼睛:“好吵……”
聲音漸消,屋裡徹底安靜,流景無知無覺,又睡了小半個時辰才起來。
時隔多日從無妄閣裡走出來,流景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再看非寂,明明有法衣護身,卻還是披了件厚實的披風,高大的身軀被嚴實地護著,隻露出清俊的一張臉。
流景失笑:“尋常蛇族怕冷也就算了,以你的修為,怎麼還要包成這樣?”
非寂淡淡看她一眼,徑直往前走。
流景被下了面子也不介意,趕緊追了上去,生怕走得慢點,他就改變了主意。
出來太早,界門還有一刻鍾才開,兩人趕到地方後,隻能默默等著。
雪還在下,還夾雜些冰碴和雨滴,流景用結界隔開冥域過於狂野的雨雪,也擋住了大部分的嚴寒。非寂面無表情往旁邊挪了一步,直接從她的結界裡走出來,任由瑩白的雪落在眼角眉梢、肩頭上。
“……要不你先回去吧。”流景看著他漸漸發白的臉色,有些看不過去了。
非寂還是不理人,隻是安靜看著界門。
流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好悄悄強行讓雪下得小一點。
時間好像突然變得很慢,每一片雪花都變得清晰,落在地上時,發出振聾發聩的沉默。當流景眼中的第一百片雪花落下,界門突然顫了一下,接著便是遲緩而笨重的開門聲。
門裡和門外的世界再次連接,厚重的積雪和金黃的落葉卻又被界門清晰地區分開。舟明聽到開門的動靜,習慣性地抬頭看一眼,看到流景後先是一愣,接著便立刻站了起來:“恭迎仙尊!”
“恭迎仙尊!”
他身後的人也跟著俯身行禮,銀甲鐵盔的隊伍很是壯觀。
流景腰背直挺,抬步就往外走。
“你一旦出了這個門,我便隻當自己的道侶死了。”非寂淡淡開口。
流景腳下一頓,心裡默默告誡自己別回頭,可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向他。
非寂眼角染著淡淡的紅,整個人都透著一種妖冶的平靜:“你一旦走了,我們之間便再無愛恨,隻餘陌路。”
流景喉嚨動了動,許久勉強揚起唇角:“那便祝帝君從此山高水長,肆意餘生。”
非寂定定看著她,不知過了多久,才突然朝她拋了個東西。
舟明瞳孔一縮,下意識喊了聲‘小心’,流景卻不閃不避,伸手將東西接住了。
是一個乾坤袋。
“裡頭放了我一縷神識,可供你十月氣息,亦有一些靈力,但是不多,用完之後你好自為之。”非寂淡漠提醒。
流景抓著乾坤袋的手漸漸用力,面上卻是雲淡風輕:“昨夜準備的?”
難怪會如此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