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瑛和林誠之便在其中之列。
比起逢迎討好的林誠之,謝瑛顯得很不卑不亢。
臨上馬的最後一刻,他忽然轉身擁了我一下。
輕輕的,一個擁抱。
我任由松柏香氣一點點將我裹挾。
目送著他們的背影離去後,我攥緊了手裡的帕子。
不安的情緒愈演愈烈。
終而在傍晚時聽到了那個噩耗而釀成了巨大的打擊。
傍晚的時候,林誠之和幾個官員帶著昏迷的皇上回來了。
他抹了把臉上的汗水,道:「謝瑛和我們走散了。」
皇上昏迷,一時間人心惶惶。
所有人的重心都在中心營帳裡,撥出去找謝瑛的人很少。
我枯坐等了一夜,又等了一個黎明。
被派出去找謝瑛的第一波人回來了。
他們說,沒有看到謝瑛的蹤影,但看到了野獸的活動痕跡。
周圍人都挪步過來,柔聲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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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以為謝瑛葬身獸腹,死了。
而我一晚上提心吊膽,聽到這個消息,當即昏倒。
醒來的時候,太醫戰戰兢兢地告訴我。
「夫人,您有孕了,腹中胎兒已有月餘。」
我撫摸著平坦的腹部。
「備馬,我要親自去找謝瑛。」
「不可啊夫人!」
老太醫嚇得胡子顫巍巍,連忙擺手。
此時,帳簾忽然被掀起,父親大步走了進來。
「姝姝,爹爹和你一起去。」
我看著他臉上的胡髭和熬紅的眼圈,緩緩點了點頭。
「好。」
24、
父親和老方跟著我一起去深林中尋謝瑛。
在林中尋了大半日,又逼退了幾個豺狼,終於找到了謝瑛。
見到他的時候,他身上還有一處箭傷。
幸好我帶了傷藥,臨時給他包扎了下。
謝瑛見到我們時,卻不似我想象中的欣喜,而是蹙緊了眉。
他飛快地打著手語。
「你們快走。」
「這裡不安全,不要管我,快走!」
老方皺起了眉:「你這小子,瘋了不成?」
「我們現在走,你怎麼辦?」
謝瑛抿唇,手中遲疑著打出一句話。
「這是聖上我為設下的局。」
「什麼?」
「他想要我死。」
我皺起了眉:「聖上怎麼會想要你的命?」
謝瑛打手語道:「昨天晚上他已經和我交鋒過了,他想放棄變法。」
他抿唇:「我沒同意。」
「聖上想放棄變法?」
我感到很不解。
這樣涉及民生社稷的事,皇帝怎麼會突然放棄呢?
「是他發現自己私庫裡的進益遠不如前了,還是那些貪官巨腐們終於跳出來施壓了?」父親冷哼了一聲。
謝瑛沒有說話。
父親沉聲道:「變法涉及國之根本,是善事不錯,隻是你料錯了一件事。」
他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身為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他根本不是真心想要變法的。」
「他才是天下最大的貪官。」
「當你除了先頭的弊病,替他扳倒擁兵自重的大臣,他的目的便已經達到了。」
「後面的那些有助於國計民生的良策,便再沒有用處了。」
父親睜開眼,眼中精光矍鑠。
「所以,他要殺你——我說得可對?」
謝瑛沉默良久,點了點頭。
「謝瑛,從你十三歲時我就知道你。當時你雄心壯志,立下要變法的誓言,但卻鋒芒畢露,被人毒啞了嗓子。」
「當年我勸姝姝不要喜歡上你,是怕她被卷進了政治漩渦裡,誰知兜兜轉轉你還是成為了我女婿,如今我再問你一句——」
父親周身的氣勢陡然一肅。
「初心可改?夙願可變?」
謝瑛沒有打手語。
他用啞聲緩緩道出幾個字。
「雖身死,猶報國。」
「老夫要你這句話便足夠矣!」父親拔出隨身佩劍,仰天長笑。
「老方,可在?」
「將軍,我在。」老方也笑著抽出劍來。
遠方烽煙四起,有精甲衛士帶著寒光利劍圍成一圈,從四周逼近。
父親用力驅策了下馬,如利箭般朝遠處竄去。
山林裡回蕩著他激蕩的聲音。
「五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國求報,則以身殉之矣!」
25、
父親從重圍之中撕出一個口子。
老方帶著我和謝瑛朝那個口子全力奔去。
待衝破了防線,外圍還有幾個散兵,與老方纏鬥。
打鬥間,我們的兩匹馬重傷,嘶鳴著躺倒在地。
老方一劍殺了最後一個兵士,將馬讓給了我和謝瑛。
「你們走!」
我皺起眉,緊緊攥住他血色浸染的袖子。
「老方,你跟我們一起走。」
老方笑了下,狠狠擦了把臉上血水。
「我無妻無子,孤家寡人一個,你們走。」
我看著他臉上的傷痕,顫聲道:「方叔父,我想起來了,幼時是你護送我入京,才無法護著瀕死的叔母……」
「我欠你一條命。你丟下我,和謝瑛走吧。」
「你那時候還小呢。」老方說,「你叔母臨終時說,不怪我。」
他笑了下:「等會到了黃泉路上,說不定她還在等著我呢。」
他看向謝瑛:「方才來的路上,將軍說有幾句話要帶給你。」
「我齊朝,內有胥吏之害,外有異族虎視眈眈,早已不是那個海清河晏的盛世了。」
「武將的兵器,用來捍衛國土,震懾宵小。」
「但文人的筆杆子,是最後一把刀。」
他拍拍謝瑛的後背。
「願你能用好這把刀。」
26、
但最後的最後,變法無疾而終。
因為個人終究是與皇權相鬥的。
當皇帝將重傷的父親抬到謝瑛面前。
他意味不明地說:「謝瑛,鎮國將軍如今還生死不明呢。」
「你的選擇,決定了他是否能醒過來。」
謝瑛沒有說話。
當皇帝將支持變法的官員一個又一個的安上罪名放進詔獄。
官員的家屬哭嚎著來求謝瑛。
謝瑛沒有說話。
當堅持守舊的林誠之上臺,將所有變法的良策又駁回。
變法的半邊基業毀之一旦。
謝瑛沒有說話。
但當皇帝將變法過度後的百姓血書呈在他面前的時候。
謝瑛終於動了。
他病倒了。
再好的良策,沒有好的地方執行,也會從安民走向擾民。
謝瑛無法接受自己的所作所為變成他人手中的一把刀。
但皇帝還覺得不夠。
他要謝瑛徹底地從這世上消失。
因為他的光芒太盛,已阻擋到他為君者的威嚴了。
我從未如此鮮明地感受到一個事實。
——變法的人是要死的。
天還沒亮的時候,人不能走到很遠。
當一個王朝被黑暗腐朽籠罩,撕開黑暗放出光的那個人,是罪人。
在永平五年的齊朝,這個罪人是謝瑛。
天還沒亮,他卻走了很遠。
最後做好決定的時候。
謝瑛摸了摸我的臉,沒說話。
他的手語第一次那麼緩慢,打得很艱難。
卻又很堅定。
他說:「你走。」
27、
晨光熹微的時候。
謝瑛走上了宮門前百裡長階。
迎著百丈陽光。
他的脊背挺直,像文人畫裡的不卑不亢的竹。
將烏紗官帽放在地上,朝皇帝一叩首。
這一叩。
他是君,他是臣。
他們不再是曾經並肩而行的友人。
我記得齊國宮門前有百道朱色長階,在陽光下會泛起粼粼的光。
幼時父親牽著我的手從宮門前走過時,曾指著長階給我看。
他說從古至今這長階上跪死過無數大臣。
他們有抗言直諫的,有冒犯天顏的,有為萬民請命的。
他們從黎民萬眾中來,帶著罪孽又沉重的使命來與帝王談判。
有的成功,有的失敗。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不過都是後人眼裡的一樁笑談。
但我卻會永遠記得。
記得那個為變法而死、至死也不肯再跪的謝瑛。
但數年後,有個異鄉人在宮門前拉住我,問這臺階怎麼是這個顏色時——
我卻潸然淚下,哽咽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朱色,從來不是帝王的袞衣色, 而是臣子們的血色。
謝瑛的血,為那百道朱階又添了新色。
28、
謝瑛為我找好了生的後路。
但被皇帝攔下來了。
他笑吟吟地看著我已顯懷的肚子。
「謝卿的遺孀, 總得要人體恤照顧吧。」
「便……賜婚與林卿吧。」皇帝手上的另一把刀林誠之黑了臉。
見到他的時候,他嗫嚅著不敢看我,期期艾艾。
「謝夫人, 對不住。」
而我想起謝瑛臨走時說的話,忍淚接了聖旨。
我不能死。
我肚子裡還有這個孩子。
我要為謝瑛生下他的孩子。
我同林誠之約法三章,做了表面夫妻。
我們都知道,這是龍椅上那位最想看到的局面。
但在那年的秋天, 我忽然很想去謝瑛的家鄉看看。
番外
謝瑛這個名字, 聽起來是豐神卓荦。
料誰來猜, 都會猜這是金玉堆裡蘊養出來的人物。
是滾滾紅塵裡的鴻軒鳳翥,是合該令人傲氣的鮮衣怒馬。
但他卻出生在揚州城這座沉靜而文氣氤氲的小城。
這年的揚州城,舉行著一場盛大的葬禮。
我走在青石板巷子裡,小心翼翼地護著肚子。
水榭樓上, 有中阮聲斷斷續續。
但更遠的地方,卻是傳來嗩吶的連綿哀聲。
我朝那裡走去, 想看看是哪家在下葬。
待走近時,卻看見路人身上都披著小片麻布。
他們抹著眼淚, 小聲抽泣。
我想, 大約是附近的哪個善人死了。
所以他們這樣傷心。
結果卻在走近之時聽見了謝瑛的名字。
我渾身一顫。
抬起頭一看, 佇立在街道的白玉牌坊上有三個大字。
狀元裡。
這個狀元,是謝瑛的狀元。
不知帶著怎樣的心情, 我走進了那一片哀色裡。
靈堂前,百姓對著謝瑛的衣冠拜了又拜。
他們神情裡的傷心不似作偽, 有頑童想要跑走,還被父母抓過來叩了幾個頭。
他們流著淚說:「這是謝大人。」
「這是為我們而死的謝大人。」
旁邊有個幼童看著,很是好奇,抬頭問旁邊的老者。
「爺爺, 這個謝大人是誰呀?」
老人捻著花白的胡須,微微眯起雙眼,似乎還在回憶久遠的回憶。
他寬大的掌心撫了撫幼童的發旋。
「謝大人,是我們揚州城的孩子。」
「他不能說話,卻為我們說了許多的話。」
「那他怎麼科舉的呀?」
幼童天真的話語直戳人心裡的痛處。
但老人沉吟了下,緩緩開口:
「地瘦栽松柏, 家貧子讀書。」
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終於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謝瑛是個啞巴。
啞巴怎麼能科舉呢?
他這一路, 從童子試到鄉試會試, 背後都是有人在幫他。
他是江南路十三州所有百姓與官僚一次微不足道的反抗。
萬民託舉他迎風而上,而他終在登頂時力挽狂瀾。
那年他傷痕累累地從宮門裡扔出來, 是否也曾在泥濘中仰望這樣的光。
皇帝厭棄的不是啞巴。
是試圖變革求新的民眾。
謝瑛代他們身受萬苦,而他們都知道。
2、
「能願」但民眾們不知道。
他們隻知道,肯為他們說話的人死了。
死後, 甚至沒有人為他辦一場葬禮。
所以在揚州城這個靜謐的地方, 他們掛起白幡,為他吹奏哀樂。
隻是期望有一天謝瑛靈魂返鄉的時候。
能聽到屬於他們的聲音。
……
走出靈堂之後。
我低頭望了望肚子。
莫名想起了謝瑛。
謝瑛一直堅持的東西,還沒有完成。
父親說,前路千難萬難, 變法之業更是難如登天。
我想。
一代人無法完成的事情。
那就兩代人。
腹中的孩子,我給她取名為鶴。
願她衝天為鶴,終有一日飛上九霄。
能解萬民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