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笙一時沒答話, 他來的時候讓人加快了車速,顛簸的不行,現在喘一口氣都頭暈目眩,他勉強開口,卻沒有回應湛禎的上一句話,而是低聲道:“母後……打疼你了嗎?”
湛禎微微動容,垂眸看到他額頭豆大的汗珠兒,又匆匆移開視線,眨了下眼睛,道:“跟你沒關系。”
接下來,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湛禎好像給自己找到了不再欺負他的理由,盡管那個理由離譜的不可思議——
到了太子府,又輕輕把他抱了下來。
鹹笙窩在他懷裡,被他抱進了室內。
他確切的察覺到,湛禎心裡是有他的,他明明那麼憤怒,卻沒有把自己的秘密說出去。
他心裡湧出一股衝動,既然湛禎不願意捅破這層窗戶紙,不如就由他來捅破。他不想給湛禎時間去緩衝,不想等到他習慣了厭惡自己的時候,再來殺了他。
他想就這樣,在湛禎還對他有些溫柔的時候,迎接他的怒火……說不定還能死的相對體面一些。
這場聯姻本來就是個笑話,對湛禎是,對他也是。
湛禎把他放好之後,便又離開了,他沒有再折騰鹹笙,但似乎也不願意理他。
鹹笙窩在床上,身體的不適讓他神智恍惚,他合上眼睛,睡了一會兒。
到了下午,他恢復了一些力氣,睜開眼睛,打起精神吃了點東西。
他的神情帶著幾分安然,如意看得有些奇怪,一邊喂他,一邊問:“公主跟殿下和好了?”
鹹笙笑了笑,張嘴抿一口湯水,目光落在一側納鞋底的月華身上,道:“這一趟來晉國,著實不易,辛苦你們了。
“我們不辛苦。”月華溫和的看他一眼,道:“公主應付太子,才是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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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身不該這樣的……”如意小聲抱怨:“誰能想到太子居然這麼迫不及待的要娶公主,若是有時間說服他,或能讓他改變主意的。”
“婚禮本該在今年……其實,我們南陽郡主也長得很漂亮的。”月華嘆息道:“若太子願意就好了。”
“誰見了山珍海味還願意吃清粥小菜呢?”如意道:“公主沒來之前都在信裡跟他說了好幾次,他偏偏就要公主……”
“此次前來,你們當已做好了生死由天的準備,我心裡十分感激。”
月華手下一頓,起身走了過來,道:“他當真發現了?”
“若我被殺,你們便自盡吧。”鹹笙道:“此一行,實在是有些吃力了。”
如意張大眼睛,驚疑不定,她張嘴要說什麼,月華卻拉住了她,她走過來,輕輕將鹹笙扶著躺下去,拍著他哄道:“累了就睡吧。”
鹹笙合上眼睛,月華低低道:“下一世,您要健健康康的。”
鹹笙睡著了,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進入了某個霧氣飄飄的大殿,無數仙風道骨之人朝他走過來,其中一人道:“您回來了。”
他後知後覺,原來自己竟是轉世的仙人,下凡是歷劫來了。
他心道,難怪我這一生纏綿病榻,錦衣玉食養不出好身子,黃金珠寶也瞧不出好心情,還要遇到湛禎那樣橫行霸道的冤家,真是苦煞我也。
他發誓,再也不下凡了。
一覺醒來,是個夢。
他神情有些恍惚,發覺有人在捏著他的脈搏,喊他:“聽得到嗎?”
鹹笙無比費力的睜開眼睛,是戚思樂,他皺著眉,道:“你又在發熱,把這個吃了。”
鹹笙張嘴,一顆藥丸滑入喉間,戚思樂在他頭頂扎了兩針。
然後問鹹笙:“你怎麼了?”
鹹笙看了他一會兒,問:“湛禎呢?”
“他還在書房呢,沒回來,你的侍女說你不對勁,讓我來盯著。”他看出鹹笙好像沒什麼求生欲,這有些難辦,眉頭不由一直皺著:“你還好嗎?”
“不好。”鹹笙輕輕道:“師兄……你能不能,看在師父的份兒上,幫我一個忙。”
“你說。”
“我衣服裡,有一封信,你幫我,傳給兄長。”
戚思樂有種一旦答應,他就會魂歸西天的錯覺,他道:“你若要做不利大晉之事,那可不行。”
“……我是男子。”鹹笙看著他的表情,戚思樂動了動嘴唇,道:“我猜到了。”
“湛禎,知道了……我,我死沒關系,我隻想,保住哥哥,別讓他過來探親了。”
戚思樂眼眶微紅,道:“湛禎如此喜愛你,不會殺你。”
“你不知道……我羞辱了他,他昨日,便想殺我。”
戚思樂一時沒有說話,他忽然感覺到窗前傳來一縷風,眸色微動,他道:“他若不接受你,我可以帶你走。”
鹹笙愣了愣,然後失笑:“我,走不動了。”
戚思樂抬手,又在他頭上扎了一針,道:“你現在憂思過重,先好好休息,給他一點時間。”
鹹笙還想說什麼,門口忽然傳來聲音,像是有人在暴躁捶牆。他下意識抓住戚思樂的手,目露哀求:“救我哥哥。”
“我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再走幾步,好嗎?”
‘哗啦’……
有什麼被打碎的聲音,戚思樂點了鹹笙的睡穴,慢條斯理的拔出銀針,收拾東西走過去,便看到湛禎陰沉的臉。
他笑了一聲:“怎麼了?他還沒死呢。”
“讓你來看病,不是讓你來勾搭她的。”湛禎像隻刺蝟,渾身的刺都炸開了。
戚思樂朝屋內看了一眼,笑道:“對你來說,他的秘密就那麼難以接受嗎?”
“跟你無關。”繼續下去他可能會打死戚思樂,他掉頭想進屋,戚思樂的眼神卻露出幾分冷漠,“他會死的。”
湛禎推門的手停下來,戚思樂再次道:“真的會死。”
他說:“你想讓他死,就進去。”
湛禎的手放在門上,如意和月華方才被他趕走,這裡隻有他們兩個,湛禎好半天,才道:“你懂什麼……”
“我什麼都不懂,我隻知道,生命隻有一次。”戚思樂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香囊,道:“你出生那年,靈丘道長說你命裡煞氣過重,活不滿三歲,陛下一怒之下將他趕出上京,三年後,你果真突發怪病,命懸一線,是他送來一物,堪堪為你吊住性命,你可還記得?”
湛禎下意識去摸腰間香囊,道:“說這個幹什麼?”
“裡頭裝了什麼,你知道嗎?”
“一個黃紙包,是護身符。”香囊時常會更換,但裡頭的東西卻未曾換過,湛禎隨身攜帶,豈會不知。
“你命格過硬,若不能傷人,便一定會傷己,陛下早早就帶你剿匪殺人,更在十四歲那年,就讓你領兵徵戰,那一次去,你把這符扔了,結果差點死在秦韜手下,是不是?”
“隻是留在了宮裡。”
“你可知那黃符紙裡包的是什麼?”
湛禎皺眉:“我怎知道?”
“你命陽火,過剛易折,隻有與命輕之人分擔,才好保你不受反噬,越是半死不活的人,效果越好。”
湛禎瞳孔震動,驀然轉了過來:“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要不要拆開看看,這香囊裡裝的是什麼?”
湛禎神色變幻,轉身推門而入,戚思樂揉了揉額頭,嘆氣道:“若非如此……我早就揭穿帶他走了,受你鳥氣。”
鹹笙這一覺睡得很沉,一覺醒來,身上的不適總算消失了,他茫然了一會兒,緩緩張開眼睛,耳邊忽然聽到急促的呼吸,響起來,又慢慢壓下去。
他轉過臉,看到了湛禎,後者不知道盯了他多久,臉色有些憔悴,但表情繃著,眼神也十分復雜。
“相公……”
湛禎一頓,驀然站了起來,屁股下的椅子被踢倒,他嘴唇抖了抖,轉身要走,鹹笙忙道:“相公。”
湛禎停下腳步,鹹笙撐起身子爬起來,看著他的背影,心跳慢慢趨於平穩,他道:“昨天你沒有拆穿我,我很感激。”
湛禎硬邦邦道:“有什麼好拆穿的……孤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鹹笙笑了笑,都到了這時候,他還是不肯面對真相,他隻能道:“夫妻一場,我也不想再騙你……對,我是男子。”
哪怕早就猜到,但這個真相就這樣說出來,湛禎還是大腦一片空白,他嘴唇蠕動,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接口。
想說點什麼的,但喉嚨卻好像堵住了。
鹹笙隱隱知道戚思樂的為人,他答應的事,一定會辦到。他有些眷戀的看著湛禎的背影,想著這兩日湛禎的掙扎,想著這段虛偽的婚姻……與其互相折磨,不如一刀兩斷。
“湛禎。”他溫柔的笑了笑:“我的一切都是假的,性別,頭銜,身體……還有,喜歡你。”
“都是假的。”
第48章
說完這些話, 鹹笙的心裡徹底的平靜了下來。
他的眼神也非常平靜,坦然。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如今已經到了撥亂反正的時候。趁著湛禎還留有一些溫柔,等他死後,應該也不會說出自己的性別。
哥哥接到信退回去, 一定會有所防備,而秦易知道自己死了, 該也會與南梁聯手。
而湛禎……等他報了羞辱之仇,頭腦冷靜下來,也絕不會貿然發兵, 畢竟有秦易在,大晉也討不到什麼好處。
何況, 和親契約還在。
兩國都需要修生養息, 一定會和平很長一段時間。
湛禎捏著腰間的長刀,渾身都在發抖。拋開家國恩怨,單純拿兩個人來說,鹹笙為自己那樣羞辱他感覺到了抱歉。
刀刃緩緩被拔出來——
鹹笙合上了眼睛。
他希望湛禎不要拿他的頭去玩, 因為他若真是神仙下凡,在天上看到這一幕可能會很難過。
“砰——”
一聲巨響。
湛禎推回刀刃,一拳狠狠砸向了桌子, 他沒有用內力, 梨花木的桌子直接被砸裂, 胸口起伏, 呼吸像狂怒的野獸, 他垂著頭,雙手撐在桌子上,龜裂的桌面落下一滴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