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長信宮的大門被宮人從左右拉開,一襲黑金宮裳的紀妧出現在眾臣面前,威儀莊重不可方物。
褚珩率先拱手迎接。借著寬大的袖袍遮擋,他望著腳下的石階,終於露出些許安心的神色。
“傳刑部崇政殿觐見,保留證人屍首,徹查死因。左相出面安撫儒生士子,如有造亂不聽勸諫者,國法處置!”
“臣已出面安撫,並無大亂。”褚珩道,仿佛總能先紀妧一步知道她的需求。
紀妧繼而道:“著禁衛立即緝捕會試考官諸人,刑部候審!坐實舞弊受賄者,立斬!”
落音清越鏗鏘,擲地有聲。
紀妧前去審查舞弊事宜,混亂了一日的朝堂,又有序地運轉起來。
長信宮中,紀昭依然伶仃地佇立原地,背影一顫一顫,有些蕭瑟可憐。
紀初桃嘆了聲,走過去,軟聲相勸道:“意外乃是常事,皇上不必過於自責。我主持的除夕宴和躬桑禮也出了意外,不盡完善,但隻要及時止損,未必就有那麼糟糕。”
紀昭喃喃:“他們不聽朕的。他們總覺得,長姐做得比朕好……”
“長姐也是一心為了江山,為了皇上你呀。待皇上再長大些,自然能做得和長姐一樣好。”紀初桃安慰道。
紀昭指尖掐入掌心,吸了吸鼻子,輕聲道:“可是,他們為何不相信朕呢?若朕真的要殺那老進士粉飾太平,也斷不會選在刑部大牢,悄悄處理掉豈不更好?”
紀初桃聽著這番低語,想要安撫他的手頓在了半空中。
他看著眼眶湿紅的皇弟,忽然覺得,面前的少年有些陌生。
這種奇怪的情緒,一直伴隨著她回到府中。
她說不出哪裡怪,隻是在見過紀昭後,感覺有些溫暖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中變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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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喜歡這樣,心中不安,便下意識尋找依靠,問道:“祁炎呢?”
“回殿下,祁將軍並不在房中。”
挽竹見紀初桃從宮中回來後,就心事重重的樣子,想法子逗她開心:“殿下,奴婢們摘了丹蔻花,等會子給您染指甲,可好?”
紀初桃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又叮囑道:“待祁炎回來,讓他立即來見本宮。”
挽竹笑著道“是”,吩咐小宮婢去摘花榨汁。
……
祁炎避開眼線,去見了自己的副將。
酒樓熟悉的廂房,宋元白問道:“昨日擊登聞鼓的那個瘋進士死了,你知曉麼?”
祁炎“嗯”了聲,這也是他來見宋元白的原因。
因覺得此事蹊蹺,他讓自己埋在刑部的暗線去查了那具屍首,缢痕不對,是他殺。若這事不是紀家人做的,便隻有可能是舞弊者做賊心虛,殺人滅口。
聽了祁炎的推論,宋元白大驚:“但是什麼人有這麼大膽子?舞弊不說,還敢去刑部殺人滅口,將矛頭引向當權者?”
祁炎負手站在窗邊,沉聲道:“普通的舞弊者自然沒有這樣通天的本事,除非,他背後另有其人。”
宋元白眯起眼睛:“你是說?”
祁炎道:“有人費盡心思,要往朝堂中埋自己的棋子,科舉便是第一步。”
而放眼大殷,有本事做到這種地步的人屈指可數。
“琅琊王?他還真是不死心哪!”宋元白正色,對祁炎道,“你與虎謀皮,還是當心些。別還沒釣出大魚,就將火燒到了自己身上。”
祁炎背影挺拔。
他有自己的打算,最開始接觸琅琊王是因為對紀妧不滿,既是“天生反骨”,不如一反到底。但後來,一切都慢慢變了……
腦中閃過紀初桃純淨無憂的笑顏,他的心更堅定了些,抬起冷冽的眼吩咐道:“科舉之事敗露,紀因必定先紀妧一步斬草除根。吩咐麾下,想辦法暗中救出涉事考官和行賄之人,以後用得著。”
安排好一切,他方回到公主府中。
紀初桃在花廳中休憩,幾個宮婢取了丹蔻汁,正用柔軟的細筆蘸了給她塗指甲。那鮮紅的顏色塗在粉而圓潤的指甲上,襯得指尖纖纖,嫩如蔥白。
祁炎不自覺晦暗了目光,喉結滑動,仗著腰間那枚無所不通的令牌,揮退了礙事的侍婢,自己盤腿坐在紀初桃身邊的席位上,堂而皇取代之。
聽到了他的聲音,紀初桃從淺睡中驚醒,迷蒙的水杏眼漸漸聚焦,看清他的臉,化作笑意道:“你來了,去哪兒了呀?”
窗邊夕陽秾麗,她的鬢發也折射出柔軟的金絲光澤。
“昨夜未得殿下心意,臣心中苦悶,所以出去散散心。”祁炎隨口道,刻意瞞下了那些讓她煩惱的陰謀算計。
昨夜……
他說的是表白心跡,而自己未曾及時應允的那事……多委屈似的!
“胡說。”紀初桃低低哼了聲。
祁炎嘴角淡淡揚起,拿起那支秀氣得過分的軟毛小筆,蘸取了嫣紅的花汁,拉過她的指尖開始塗抹。
他將紀初桃粉嫩得過分的指尖送到自己面前,垂首斂目,筆刷輕輕掃過指甲蓋,軟軟的,涼涼的。
紀初桃也好奇地湊過去看,與祁炎的額頭都快抵到一起,問道:“小將軍武能舞劍,文能繡花,還會這個?”
“總要學著做。”祁炎低聲道,呼吸掃過她的指尖,湿熱微痒。
紀初桃忍不住縮了縮指尖,立刻被男人更緊地握住,微啞道:“別動。”
祁炎手重,一個指甲上刷了好幾層丹蔻汁,越發紅豔。紀初桃喜歡淡淡的顏色,有些不好意思,輕聲提醒道:“夠了,換一個。”
祁炎從善如流地換了她的尾指。
先前入宮的沉悶煙消雲散,紀初桃怔怔地想:不管夢裡夢外,祁炎或許是唯一一個不會背叛她的人了。
正失神,祁炎一筆沒落好,丹蔻汁溢出指甲,順著嬌嫩的指腹淌了下來,像是一滴血珠。
紀初桃“呀”了聲,正欲取帕子來擦,卻見祁炎先她一步,用手指抹去了那滴嫣紅。
帶有薄繭的男人手指不輕不重地蹭著尾指,輕輕捻著,酥酥麻麻的,比別處的感覺更奇異。明知他隻是在拭去多餘的花汁,紀初桃還是控制不住地熱了臉頰,那揉散的花汁仿佛順著尾指上竄,匯聚在臉上。
荔頰紅深,也浮現出淡淡的花汁色。
第48章 往事 誰惹哭你了?
紀初桃伸出十指, 對著窗邊的暖光照了照。
指頭根根纖白,圓潤的指甲上一層丹蔻嫣紅,與她不點而紅的唇色交相映襯。
回想起祁炎方才拉著她的手, 一筆筆認真染指甲的模樣,紀初桃打心底裡覺得今日染的指甲格外好看。
她悄悄瞥了身側的祁炎一眼, 壓住眼底的笑意, 裝作平靜審視的模樣道:“會不會顏色太豔了些?”
也不知是否故意拖延, 每片指甲, 祁炎都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紀初桃輕聲提醒才肯換新的指頭。如此,一雙手的指甲染了小半個時辰, 等到全部弄好,她的指尖已被祁炎握得滾燙滾燙。
“不豔,很好看。”祁炎曲肘撐著太陽穴笑道, 視線卻久久落在紀初桃精致的側顏上。
仿佛贊美的不是指甲, 而是她這個人。
祁炎生得俊美狷傲,視線也深沉灼熱, 獨處時越發不加收斂。紀初桃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收起如玉般的十指, 挺胸故作肅然道:“不許這樣盯著本宮看!”
祁炎並未移開視線,隻是換了個姿勢,“殿下好看,臣心向往之。”
他說這話時神情自然, 語氣低沉醇厚, 沒有半點輕佻之意。紀初桃聽過不少奉承之言,沒有一句如他這般來得認真坦率。
他就是吃準了她脾氣好。
紀初桃無奈,又見祁炎的視線下移, 落在紀初桃裙裾下露出來的一點鞋尖上。
他半垂著眼睛,有了新主意般,轉動著塗抹指甲的細筆道:“殿下的玉足尚未染過。”
盡管花廳中四下無人,侍從都候在廊下,紀初桃還是沒由來竄上一股熱流。
知道祁炎打得什麼主意,她收攏腳尖正襟危坐,將那穿著藕絲繡鞋的雙足藏在裙裾下,赧然拒絕道:“腳不可以。”
祁炎隻是看著她,並不冒犯,也不放棄,滿眼執拗道:“臣想。”
也不知是什麼奇怪的癖好。
“想也不行!”紀初桃軟綿綿瞪他。
紀初桃沒敢說,她的腳比指尖更為敏-感,一摸就忍不住發顫,偶爾塗抹丹蔻,宮婢都依著她的性子小心翼翼服侍,絕不碰到她的足底。而像抹玉膚霜這等事,每日都是她自己親自動手,連親近的宮婢都碰不得,遑論一個指節帶繭的男子?
就算男子是祁炎也不行,若沒忍住在他面前臉紅打顫,未免也太丟臉了!
思及此,紀初桃少見的強硬,將祁炎指間轉動的丹蔻細筆搶過來藏在身後,輕聲哼道:“想都別想!若再得寸進尺,本宮便收了你的腰牌!”
當初上元節戲弄的一吻過後,祁炎主動請纓服侍紀初桃兩個月,說是賠罪,實則步步為營,一點點侵入了紀初桃的心房。如今兩月期限已到,但誰也沒提及歸還令牌之事……
見紀初桃態度堅決,祁炎隻得按捺住躁動的心緒,屈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案幾邊沿。
日頭已經落山,窗外的鳥雀也收斂了鳴叫。這黃昏的靜謐中,呼吸聲便顯得格外清晰。
兩道沉沉的視線落在身上,叫人難以忽視。待紀初桃回望過去時,祁炎又生硬地移開視線,側首佯裝在看窗外的風景。
但過不了片刻,他那恣意含笑的視線又調轉回來,輕輕落在她明麗的側顏上。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在紀初桃面前展露的笑容越來越多,全然不復初見時的冷硬兇悍。紀初桃裝作沒有察覺他的窺探,隻是也跟著,一同翹起了嘴角。
……
接下來幾日,紀妧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徹查了科舉舞弊案。隻是抓捕的禁軍去晚了一步,行賄考生已於家中自裁,而受賄的考官從事發起便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天色陰沉,京都城北三十裡地的冷僻客棧之中,一個瘦弱的中年男人從破敗的門外飛了進來,摔在廂房中滾了兩圈,儒服散亂,狼狽不堪,掙扎爬起來時,望著門洞中走進的黑衣殺手,滿眼都是驚懼。
男子正是畏罪潛逃的受賄考官程必達,嚇得滿臉土色,不住後縮道:“下官一直守口如瓶,真的沒有供出任何不利於你們的線索!還請諸位大人在主子面前美言,饒下官一命!”
殺手並不多言,朝他圍攏,舉起了手中明晃晃的大刀。
程必達自知大限將至,背抵著牆角退無可退,絕望地抬手抱住腦袋,顫巍巍縮成一團。
“誰?!”領頭的殺手一聲低喝。
繼而砰砰幾聲拳肉相撞的聲響,刀劍錚鳴,狹小的廂房內一陣叮叮哐當,而後陷入了平靜。
刀刃並未落下,程必達戰戰兢兢地睜開一條縫,看見一個颀長高大的武將逆著清冷的光,氣定神闲地負手抬腿,一個膝擊,隻聽見骨骼斷裂的脆響,刺客頭目噴出一口鮮血,摔在地上半晌沒了聲息。
幹脆,狠辣,一擊制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