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祁炎耳畔哽咽,說著一些含糊不清的話語。
有宮人想將她拉離祁炎的懷抱,可她嚇壞了,思緒胡亂,像是攀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摟著祁炎不松手。
眾目睽睽之下,黑袍少年任她揪著衣襟,一動不動。
猩紅的血珠順著他英挺的鼻尖滴下,在紫宸殿的地磚上濺開一朵靜謐的花。
混亂中,紀妧將眼前一幕盡收眼底。
她努力維持皇族的威嚴和鎮定,思忖道:“一起送回永寧宮罷,讓太醫來瞧瞧。”
紀初桃依舊緊緊攥著自己不肯松手,祁炎松了長劍,索性打橫抱起紀初桃溫軟微顫的身軀,大步朝永寧宮方向走去。
身後一片驚疑各異的目光,原來在乎的那些流言蜚語,在此時此刻屁都不是。
紀初桃除了頸上有掐痕外,其他地方並未受傷。
隻是受了驚,高燒嚴重,糊裡糊塗昏睡之際,還抓著祁炎的衣袖不松手。
今天紀初桃和祁炎都是功臣,即便曾經兵刃相接,紀妧也不會在此刻傷妹妹的心。看著紀初桃喝下藥湯後,便對祁炎道:“永寧需要你,今夜,你便在這好生陪著她。”
說罷,也不待祁炎回應,轉身出了大殿。
北燕公然行刺,其背後必有內鬼推波助瀾,身為輔國長公主,她要收尾的工作還很多,不能在妹妹這兒停留太久。
何況,至少祁炎挺身而出護住紀初桃的那一刻,不像是作假。
天黑了,紀初桃依舊氣息不穩,渾渾噩噩昏睡著。
宮婢進殿掌燈,送了些粥水吃食,祁炎還穿著那件沾有血跡的武袍坐在榻邊,被主子攥著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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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炎不說話時很冷,眼神有些兇悍,宮婢打了個怵,便又掩門悄悄退下了。
一更天了罷,吃食都要涼了。
祁炎伸手夠向碗碟,然而才剛剛起身,因驚悸高燒而神志不清的少女立即翻了個身,更緊地攥住他,發出模糊難受的囈語:“別走……”
祁炎垂眼望向攥著衣袖的那隻細白小手,頓了頓,隻好作罷。
她突如其來的依賴超乎尋常,連祁炎都感到意外。明明在不久之前,他那漫天的煙花大雪,也敵不過晏行的一把扇子……
難道正如宋元白所說,“英雄救美”能俘獲芳心?
可是衝出去的那一刻,他並未想過做什麼英雄,隻是單純的……不想讓她死。
或許是因為那場還未成功的攻心策略,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
“祁炎……”
病榻上,細弱的聲音傳來,喚回了他凌亂纏繞的心事。
祁炎瞥過眼,紀初桃蜷縮著身子側躺,是個不甚安穩的姿勢,迷蒙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眼睫纖長,臉因高熱而紅撲撲的,烏發披散,比平日更添幾分脆弱柔媚。
她好像醒了,又好像還在夢中,羽毛的般的呼吸滾燙,一陣一陣落在祁炎血跡未幹的手背上,急促道:“祁炎,你會永遠保護本宮嗎?”
他的眸色黯了黯。
還未回答,紀初桃又自顧自說:“我就知道,你答應過的。”
夢裡那場混亂,是祁炎從天而降,救她於水火之中……就像是承天門下單手抓住戟尖,就像是宴會上一劍飛來擊殺刺客的勇猛。
祁炎卻是想:我何時答應過這種話?
他素來是個沒有信念的薄情人,能讓他許下這種承諾的,必定是放在心尖上的人,怎會輕易說出“永遠”二字?
紀初桃大概是燒糊塗了,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他不在意地嗤笑,眉骨下的一點暗紅血漬仿佛朱砂。刻意壓抑的惡劣性子釋放,他俯身問道:“殿下就這般篤定,臣會保護你?”
紀初桃眼睛一開一闔的,迷糊半晌,支吾不出什麼來。
就當祁炎以為她睡著了,不會再回答時,一個瓮瓮的聲音細細傳來。
她說:“你知道嗎?本宮夢裡……有個英雄,那個人和小將軍……長得一模一樣。”
聽清這句咕哝,祁炎一怔,緩緩皺起長眉。
她的信任,竟是來源於另一個相貌相似的男人?
這是什麼荒謬的回答?
他漠然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力度不算太輕柔,起身坐至一旁的小案旁。
剛入夢的紀初桃抓了個空,煙眉緊蹙,哼哼地翻身蹬腿,呼吸滾燙,很不安穩的樣子。
祁炎冷酷地看著她翻滾了片刻,又沉著臉坐回榻邊,手隨意垂在身側。
紀初桃如願以償地攥住了他的手指,安分了下來。
這次,換祁炎不安分了。
少女養尊處優的手軟軟的,像是沒有骨頭。祁炎幾次誤會生氣時,也曾攥過紀初桃的腕子,沒有一次如這般風平浪靜,溫柔得令人忘卻了自己滿身背負的陰謀和算計。
那熱度順著祁炎的手指蔓延全身,夜的靜謐,令感官無限放大,肆意猖獗。
少女側躺著,緋紅的唇微微張開,距離他的手指不過兩寸。
他的手指抬了抬,卻在即將觸及唇瓣時止住。
這是在作甚?宴會上已是失態,萬不能再讓情緒脫離掌控了。
祁炎蜷起了手指,盯著紀初桃毫不設防的睡顏看了許久,方長舒一口燥熱之氣,倚在榻邊閉目休憩。
第二日,清晨。
天剛蒙蒙亮,捂了薄汗的裡衣黏膩,紀初桃迷迷糊糊醒來。
手裡好像握了根硬硬的東西,閉眼捏了捏,硬中又帶著骨肉特有的溫熱彈性。
睜眼一瞧,看到一隻戴著玄黑鏤金護腕的手,再順著這隻熟悉的大手往上看,一襲玄黑武袍的冷峻少年逆著熹微的晨光,眉目鋒利,正倚在榻頭,好整以暇地看她。
第31章 花燈 二吃醋
“……祁炎?”
紀初桃險些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這樣獨處寢房依偎的畫面,隻有在夢裡才時常見到。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祁炎的眉目尚存少年鋒芒, 而夢裡的他則更為成熟穩健些。
反應過來自己握著他的手睡了一晚,紀初桃臉一熱, 松開手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溫香在側, 根本不能好好睡覺, 熬了一宿的祁炎嗓音有些低啞:“昨天不是殿下一直拉著臣的手, 哭喊著要臣陪殿下嗎?”
他的視線落在自己那隻空蕩蕩的手上,淡淡收回,蜷起手指, 將少女留下的餘溫握在掌心。
聽他這麼說,紀初桃這才想起似乎是有這麼回事。
昨天宴會,她被惱羞成怒的北燕使臣挾持, 命懸一線, 滿殿文武束手無策,是祁炎挺身而出救了她。
那時她被掐得狠了, 又怕又疼,驚悸到失了魂, 將祁炎當做夢裡夢外唯一的依靠,死拉著不肯松手,連高燒昏睡時也……
糟了,沒對他做什麼罷?
想到此, 紀初桃悄悄打量著祁炎齊整的武袍, 不放心道:“昨夜本宮燒糊塗了,可曾冒犯小將軍?”
少女睡後的嗓音輕輕軟軟的,帶著顯而易見的歉疚。
祁炎的視線落在紀初桃幼嫩的脖頸上, 那裡有幾處明顯的指痕,即使太醫已經上藥化瘀過了,掐過的青紫痕跡依舊觸目驚心。
他的目光晦暗了一瞬,掩飾般調開視線,手捂著後頸活動了一番,垂著眼看著烏發鋪滿繡枕的小公主,“若是冒犯過,殿下可要負責?”
話一出口,他和紀初桃皆是一愣。
這是什麼鬼?自己怎麼會說出這般輕佻的話?
祁炎皺眉想著,隻盼紀初桃沒有聽見方才那句話才好。
但她顯然是聽見了,訝然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往被褥裡縮了縮,隻露出一雙水潤的杏眼和紅透的耳尖。半晌,強詞奪理道:“小將軍衣衫齊整,想來並未做什麼出格之事。”
聲音悶在被子裡,瓮瓮的,底氣十分不足。
這種時候,應該擔心她自己的衣裳才對罷?
祁炎握拳抵著鼻尖,欲蓋彌彰地清了清沙啞的嗓子。
半晌定神,他幽沉的視線重新落回紀初桃身上,岔開話題道:“臣有一個請求。”
“你說。”紀初桃忙道。
祁炎不是第一次救她了,便是有十個請求,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能否請殿下保密,不要告訴任何人,昨日宴會,是臣發現了獻圖的端倪。”他低沉道。
“為何?”
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邀功機會,紀初桃訝異道,“你不想借此功勞,官復原職麼?”
祁炎沉默。
他走了那樣一條路,無法對她說出實情。
大概看出了他的為難,即便心中萬千疑惑,紀初桃還是輕輕應允道:“好,我應允你。”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挽竹領著幾名伺候洗漱的小宮女進來。
清晨的光線湧入,透過屏風打在祁炎身上,落在紀初桃明亮的眼中。
“殿下,您可算醒了!”挽竹大喜過望,忙過來試探她的額溫,“菩薩保佑,燒也退了。”
宮婢們捧著銅盆手巾、衣物鞋襪等陸續而入,紛紛圍在榻前,祁炎不得已讓開了些,畢竟紀初桃未出閣,他一介外男也不能大喇喇站在這兒看著她穿衣梳洗。
透過宮婢們攢動的人頭,紀初桃看到了被擠去屏風外的祁炎。他還穿著昨夜那件沾血的衣裳,為了照顧自己一夜沒睡好,心裡愧疚更甚,忙吩咐挽竹:“你讓人帶祁將軍下去歇息,換身幹淨的衣物。”
挽竹這才想起來,昨天主子能逢兇化吉,可全靠這位祁將軍舍命相救,萬萬怠慢不得!
遂領命退下,行至屏風外,朝祁炎一福禮,領他去偏殿更衣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