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行舟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怒火。
“既然你已經知曉靈脈之事,那我就不再詳說了。明日你與清歡一同前往天樞,到了那裡,不許向任何人提及你的生母,更不許說你是我的女兒,明白了嗎?”
唐峭閉著眼睛:“那我怎麼介紹自己?”
“就說你是清歡的堂妹。”
唐峭敷衍點頭:“知道了。”
唐行舟很不滿意她的態度。
但明日就要去天樞,唐峭作為唐家一員,代表的就是唐家的形象。即便他再不滿,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教訓唐峭,否則一旦出了什麼意外,就是給唐家抹黑了。
況且她剛喪母不久,態度消極些也能理解。
思及此,唐行舟的表情略微緩和了些。
“那你好好休息,明日辰時,我會派人來接你。”
唐峭點點頭,權當回應。
唐行舟不悅地掃了她一眼,拂袖轉身,與已經起身的徐竹萱一同向門外走去。
躺在榻上的唐峭突然出聲:“你們把我娘葬在哪裡了?”
唐行舟腳步一頓:“你問這做什麼?”
“問清楚位置,”唐峭慢吞吞地說,“以後掃墓不至於找不到地方。”
唐行舟皺著眉不言語,倒是徐竹萱轉過身來,略帶憐憫地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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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母親在唐家陵墓。”
唐峭聽了,也不意外,一張蒼白清瘦的小臉無悲無喜。
“我知道了。”
“……沒規矩!”
唐行舟憤憤低斥,甩了下袖子,便與徐竹萱一起離開了。
留下唐峭一人躺在榻上,百無聊賴地撐起上半身,環顧這間不算寬敞的屋子。
桌案肉眼可見陳舊,但擦得很幹淨,看得出來屋主是一個勤快的人。桌案上擺著一隻紫砂壺、幾張泛黃的宣紙、還有一方已經幹涸的砚臺。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木制的花架上,灑水壺、剪刀和小鐵锹被收在了最底層,擺放得整整齊齊,連一點泥土都沒有沾上。
這裡的一切都和記憶裡的一模一樣,包括徐竹萱的那句回答。
唯一不同的是,上一世回答唐峭的是前來整理屋子的僕役,這一世卻變成了唐家的正牌夫人徐竹萱。
然而對唐峭而言,也隻是換了個人對她撒謊而已。
他們不知道,唐峭曾經去過唐家陵墓。她將唐家祖墳全都翻了個遍,仍然沒有找到她母親方璎的屍體。最後還是她去搞來搜魂鈴,才在城南一處亂葬崗裡找到了方璎。
亂葬崗是用來埋葬無主屍骨的地方,常年無人打理、荒草叢生,屍骨也都腐爛得厲害,若不是方璎腕上的玉石串依舊完好,唐峭還真認不出來。
但即便如此,當時的唐峭也並不氣惱。她與方璎一起生活了兩年,雖然不如原主那般了解方璎,卻也知道方璎厭惡唐家。如果真的進了唐家陵墓,方璎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會高興。
方璎是原主的母親。
她不是什麼高貴仙子,也不是什麼紅粉佳人。
方璎原本隻是一個讀過幾本書的侍女,默默無聞地服侍著唐家的主子們,夢想著以後離開唐家,找一個平靜祥和的地方,做做生意種種田,不求大富大貴,隻求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便好。
但她運氣不好,遇見了唐行舟。
唐行舟年輕時與徐竹萱愛得轟轟烈烈、肝腸寸斷,因為一些觀念衝突,兩人吵架如家常便飯,各種誤會、狗血輪番上陣,時不時還會上演一出追妻火葬場的戲碼。
某次二人又吵得不歡而散,年輕氣盛的唐行舟被徐竹萱傷透了心,回到唐家後便瘋狂酗酒,直接醉成了一灘爛泥。唐行舟的母親見他如此折磨自己,心疼不已,連忙親自熬了一碗醒酒湯,命人送到唐行舟的房裡。
那個負責送醒酒湯的侍女便是方璎。
當時方璎隻有十九歲,和徐竹萱差不多年紀,身形也有幾分相似。喝醉酒的唐行舟意識模糊,錯將方璎看成了徐竹萱,當晚便釀下大錯,強行與方璎發生了關系。
事後,唐行舟恢復清醒,發現躺在身邊的女子並不是心愛之人,自然又驚又怒。恰好徐竹萱回來找他,看到二人衣衫不整睡在一起,頓時心灰意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眼看徐竹萱跑了,唐行舟哪還有心思去管方璎,連忙抓起衣服追了出去。這一追,便開啟了為時半年的追妻火葬場。
然而真愛豈是一次酒後亂性就能輕易打倒的。經歷種種磨難後,徐竹萱最終還是原諒了唐行舟。
唐行舟終於抱得美人歸,高高興興地將心上人迎娶回去,大辦酒席宴請四方。唐家上下張燈結彩,人人喜笑顏開,又有誰還記得當初那個無辜的小小侍女。
不久,徐竹萱誕下一女。唐行舟喜不自勝,將其視為掌上明珠,對母女二人更是百般呵護。巧的是,一個月後,方璎也生下了一名女嬰。當時唐行舟正在陪伴自己的愛妻愛女,聽到這個消息,臉頓時沉了下來。
那夜對他而言隻是個意外,現在回想起來,除了懊悔,便隻剩下恥辱。
這段時間他一直不去打聽那名侍女的狀況,一來是他早已將此人忘卻腦後,二來是他本意也想讓自己和竹萱漸漸淡忘這件事。
沒想到此女竟然懷孕了,而且還生下了他的孩子。
唐行舟心裡隻有徐竹萱母女,自然不會接受一個侍女和她的孩子。
他當即決定將方璎母女趕出唐家。一旁的徐竹萱聞之不忍,彼時初為人母的她十分了解方璎的辛苦,於是溫言阻止,並提議將方璎母女二人安置下來,以侍妾的名義養著,也不算苛待。
唐行舟起初並不同意,在他看來,方璎不過是個下人,又憑什麼做他的侍妾?
但徐竹萱顯然要比他明事理,也比他看得更清楚。
她道:“無論如何,這個孩子都是無辜的。你要怪,就怪自己當時為何那般衝動,又為何直到現在才得知她懷孕這件事。”
一番話說得唐行舟啞口無言,又如醍醐灌頂,當即明白是他的母親故意捂下消息,有意要將這個孩子保下來。
母命難違,唐行舟很為難:“可這樣做,會不會太委屈你了?”
徐竹萱道:“你既知道是委屈了我,便要加倍對我和清歡好,此生不可再負我。”
唐行舟內心震動,當下抱住妻女,滿口答應。
這之後,方璎母女便被打發去了一座小院。
小院偏僻冷清,與主家相隔甚遠,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家主與夫人一面。
一開始,小院的僕役們還算盡心。但時間一長,這些人便逐漸懈怠,不僅不幹活,還對方璎母女愛搭不理,背後經常抱怨她們,說母女倆的壞話。
對此,方璎心知肚明,卻又無能為力。她隻是一個普通的侍女,除了比其他下人多讀過幾年書,並沒有別的本事。
她知道曾經有很多人羨慕她懷了貴人的孩子,羨慕她一躍成為家主的侍妾,從此母憑子貴,飛上枝頭變鳳凰。
但她並不高興。對她而言,是唐行舟這個所謂的貴人打破了她的美好願望、毀了她的安穩生活,她對唐行舟沒有傾慕與愛意,隻有恐懼與怨恨。
但她從未恨過唐峭。相反,她將所有的愛傾注在唐峭的身上,小心翼翼地保護她,全心全意地將她撫養長大。
唐峭是她的骨肉,是她的孩子,更是她的全部。
她們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院裡相依為命,努力又認真地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僕役傳來老夫人去世的消息。這對方璎來說,無疑是一個噩耗。
她很清楚,自己和唐峭之所以能繼續待在唐家,主要還是因為老夫人的幹預。老夫人並非可憐方璎,她隻是想將唐行舟的子嗣保下來,如今老夫人去世,以唐行舟的性格,就算不將她們趕出唐家,也必然不會再過問她們的生活。
方璎早已不在乎自己過得如何,但她不想連累唐峭,讓她跟著自己一起自生自滅。
為了唐峭,方璎開始努力吸引主家的注意。討好院外的僕役、主動索要份例、打聽唐行舟的行程……隻要是能想到的辦法,無論多卑微,她都會去做。
然而方璎付出的努力並沒有得到回報。
年復一年,主家那邊仍然沒有半點回應。送過來的份例越來越少,下人們也越來越不把她們當回事,有時候還會當著方璎的面奚落她。
一年年下來,方璎逐漸變成了唐家的一個笑料。無論何時,隻要下人們談起她,都能幸災樂禍地笑作一團。
“就她那樣還想爭寵”、“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家主和夫人那麼恩愛,豈是她能插足的”、“真是不知足”……
關於方璎的傳言越來越難聽,但方璎依然沒有放棄,費盡心機隻為讓唐行舟想起唐峭這個女兒。
終於,在唐峭十六歲這一年,她因病去世。
臨死之前,她牽起唐峭的手,將自己剛繡好的香囊放進唐峭手裡,輕聲道:“阿峭……不要怕。”
“娘親隻是休息一會,不是真的離開你。”
“把咱們存的錢都放進這個香囊裡,誰也不要告訴。”
“如果有個姓唐的男人來了,一定要聽他的話。”
“告訴他,你叫唐峭……”
說完這些,方璎便失去了呼吸。
不久,唐行舟果然來了。他注意到這個和自己有幾分相像的少女,見她直勾勾盯著自己,不由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捏緊香囊:“……我叫唐峭。”
許是方璎的死喚起了唐行舟的愧疚,他隻稍作思索,便決定帶唐峭回主家。但唐峭卻不願意離開這個院子,沒辦法,唐行舟隻好先安排兩人來照顧她,等她情緒穩定後再決定之後的去留。
此時正值天樞使者前來為唐清歡測靈脈,唐行舟想起唐峭似乎與唐清歡同齡,又是唐家血脈,便請天樞使者也為她測上一測。
結果如他所料,唐峭也覺醒了靈脈。這就意味著她和唐清歡一樣,也擁有前往天樞修道求學的資格。
這之後的事情就很順理成章了。
在唐行舟的安排下,唐峭和唐清歡一同踏入天樞。有關於方璎的過去,也隨著她的遺體,被唐家一同掩埋在了黃土之下。
回憶完方璎短暫的一生,唐峭竟有些恍惚。
上一世她穿來的時候,這具身體隻有十四歲。
她和方璎一起生活了兩年。
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雖然不足以讓她對方璎產生真正的孺慕之情,但如今再次看到她們曾經一起住過的屋子,昔日種種還是無法抑制地湧上心頭。
唐峭盯著屋裡的陳設看了一會兒,突然抬手伸向自己的衣襟,從裡面掏出一隻顏色素雅的香囊。
香囊鼓鼓的,摸上去有點硌人。唐峭解開系帶,在手心上方抖了兩下,果然有幾塊碎銀掉落下來。
唐峭默數了下數量,然後拿起一塊,仔細摸了摸。
這些碎銀原本是冰冷的,因為一直被她貼身帶著,所以此時又有些溫熱。湊近一點,還能聞到一股混合著淡淡藥味的栀子花香。
連這些小細節都完全一致——看來她的確是重生了。
可她明明已經在規定時間內捅死了自己,按理說應該穿回現代了,怎麼會又在這個世界重生了呢?
而且重生的時間點也和上一世穿來的節點不一樣,不合理的地方太多,白痴系統到現在也不出來解釋一下……
思緒轉至這裡,唐峭方才意識到,自她蘇醒到現在,那個一向聒噪的系統居然一聲沒吭。
唐峭又在心裡喚了幾聲,依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這在過去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唐峭慢慢蹙眉,一個大膽的猜測隨之浮現。
難道……系統消失了?
第4章
想到這個可能性,唐峭先是一喜,而後又生出幾分憂愁。
喜的是系統不在,她就不用再聽它指手畫腳了,也不用按照原書劇情做事,完全可以放飛自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憂的是如果系統真的消失了,也就意味著她失去了和現代社會的唯一聯系,從此隻能留在這個世界,再也回不去。
……草。
唐峭心中一凜,立即放出靈識,探查系統的存在。
以唐峭為中心,靈識驟然向周圍蕩開,剛延伸到屋外,突然像熄火般停了下來。
唐峭微微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很顯然,重生的不僅是這具身體,還有她的修為。
這可真是……
唐峭揉揉眉心,頭疼地收起靈識,起身走出屋子。
屋外是熟悉的灰牆小院,一圈籬笆,一口水井,四周種滿鬱鬱蔥蔥的蔬菜。唐峭繞著籬笆,一邊低喚系統,一邊尋找烏鴉的身影。
這樣足足找了半個時辰,眼看著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別說是烏鴉了,連一根烏鴉毛都沒瞧見。
唐峭覺得嗓子有些幹,於是轉身回到屋裡,提起桌上的紫砂壺,順手給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放了一夜,早已冷透,入口又苦又澀,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怪味。
是連唐家僕役都不喝的劣等茶。
唐峭喝完茶,將杯子放回原處,開始考慮接下來的打算。
雖然不知道系統為什麼會消失……但可以確定的是,系統現在的確不在她的身邊。
沒了系統,也就沒有人時時刻刻提醒她走劇情。對她來說,這是現在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
那她要是現在離開唐家,是不是也沒人攔著了?
唐峭心念一動。她掃視周圍一圈,確定屋裡沒有其他值錢物件後,抬腿便向院外走去。
剛推開院門,兩名身形魁梧的僕役便攔住她:“小姐,您要去哪兒?”
唐峭:“……”
忘了還有物理攔截。
她揚起溫和無害的微笑:“屋裡太悶了,我想出去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