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最珍貴的就是個人的風格,照著畫,畫個差不多,這連小孩子都會,畫個灰蒙蒙的東西又有多難?插畫原畫培訓班三個月就能速成一個遊戲公司員工出來,但是然後呢?
那個遊戲公司員工能走到哪一步?
他能自成一派嗎,他能走到哪裡,他除了照著畫之外還會做什麼?
顧關山努力忍住自己的酸澀,她不是個會認輸的人。
——撐過明年二月就好了,隻要過了二月校考,一切都會結束了,那時候畫畫又會變得令人身心愉快,等六月結束就可以回到明天畫室,和譚天向明老師一起玩色粉筆和油畫顏料,可以在本子上給沈澤畫小人了。
顧關山坐在太陽光裡,屏蔽了外面的聲音想,也就是十個月而已。
十個月而已,這麼想想的話,高中實在是很短,但是也很長了。
鳳凰獎並沒有在顧關山的生活裡激起太大的水花。
到了五月的時候,從六班到畫室裡,幾乎已經沒人記得顧關山曾經是個得過獎的人了。
五月繡球花姹紫嫣紅,陽光鑽了樹縫,顧關山趁著中間的休息時間窩進高級班的教室裡,抱著畫板和柏晴她們聊天吹水。
柏晴好奇地問:“你以前那個畫室闲下來都做什麼啊?”
“我們很少闲下來……”顧關山想了想,“不過有時候會做點什麼小遊戲什麼的,譚天老師最喜歡的是讓我們一起畫三分鍾和五分鍾的速寫,你們做過嗎?”
柏晴一愣:“三分鍾速寫?”
顧關山笑了起來:“國外比較流行的,很好玩!掐表三分鍾,給你一支筆一張紙,你把你看到的東西畫下來,隻能畫的非常潦草——畢竟三分鍾嘛,所以非常考驗你的總結能力。”
柏晴不無羨慕地說:“你們那畫室好好玩啊……能遇到你們那樣的老師,畫畫肯定可開心了。”
“是很開心的。”顧關山笑得眼睛彎彎:“等你高考完了,跟我一起去玩呀,他們說讓我去當助教——但是沒有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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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晴笑道:“好——”
顧關山跟著柏晴一起笑了起來。
她手機微微一震,顧關山懶洋洋地眯起眼睛。
柏晴問:“是誰發的短信?”
顧關山掏出來看了看,她本來坐在繡球花的影子裡,眉眼都懶洋洋的——她在自己的班級裡神經永遠都太過緊繃,來這個房間時就放松得像是一隻被摸了肚皮的貓科動物。
但是顧關山看到那條短信時,臉色卻微微變了一下,剎那渾身一僵。
柏晴意識到顧關山的臉色不太對勁,關切地問:“怎……怎麼了?”
顧關山沉默了一下,輕聲道:
“我爸,讓我現在去一趟車振國的辦公室……”
“——他說他現在在那。”
第67章
陽光沿著窗稜落下,灰塵在空中漂浮,顧關山的腳印踩在斑駁的陽光上,她站在門前猶豫片刻,似乎下定了什麼可怕的決心,然後伸手敲了敲門。
裡面傳來她爸爸冷冷的聲音:“進來。”
那句話由他來說其實不太合適,因為那是車振國的辦公室,‘請進’不應該由顧遠川開口,顧關山明顯地聽出她父親的的不耐煩——甚至不耐煩保持最基本的禮貌了。
顧關山推門走了進去,車振國正和顧遠川兩個大殺器站在一個房間裡,顧遠川冷若冰霜地看了顧關山一眼,顧關山被他一看,那一瞬間,說真的,有點想死。
顧關山有點怕顧遠川看不起她。
她手心出汗,戰戰兢兢地站在了兩個人面前,陽光灑在前頭,顧關山腦子裡瞬間百轉千回:怎麼辦才好?畫成這個樣子——這個樣子。
就算顧遠川現在站在這裡,說“你別畫了,跟我回去,以後學藝術這件事說都不要說”——她都無能為力,顧關山的一部分甚至有點自暴自棄地想,要不然就跟著回去算了,現在回去學文化課還來得及。
但是另一部分,那個原原本本的顧關山卻不願意認輸。
再屈辱也沒關系,不要臉了也沒關系——這是終究她想走,為此流血流汗的那條路。
顧關山咬了咬牙,抬起頭望向坐在凳子上談話的兩個人。
車振國道:“你女兒不能說沒有基礎,但是各方面來說都非常不服從我們的管理,所以為了她的將來,我希望你們能在高三的時候讓她去北京集訓,我們這裡無法幫助她考上清美。”
顧遠川沒有說話。
她握住了拳頭,挺直了自己的脊背。
車振國想了想,又道:“小顧,你說說看?說真的,我們也算這市裡的老牌畫室,養出不少優秀藝術生,去向都不錯,我們都敢保證江南美院保底的。你女兒明明那麼有底子的孩子,在我們這裡就總有些問題,為什麼有問題吧,我們又說不明白……”
顧關山咬了咬牙。
她眼睫毛微微顫抖了起來,低下了頭。
“問題我已經聽過了,不服從管理——”顧遠川接了話茬,“一下課就往別的班跑,心散,怎麼畫都不見進步?”
顧關山咬了咬嘴唇,眼睫毛微微顫抖,覺得自己要倒霉了。
“所以,”顧遠川慢條斯理道:“車老師您是來找我告狀來了?還專程打電話叫了我一聲。”
車振國微微一愣。
顧關山聽了那句話,在心裡松了一口氣。
——她爸爸的重點在於打擾了他的時間。
自從顧關山的父親和沈澤聊過那次天,就再也沒管過顧關山的學習:無論是文化課還是藝術,甚至到後面的獲獎,顧父都隻做到錢給夠,別的一概不管,所有的事情統統和他沒有關系,仿佛顧關山隻是一個和他同姓的陌生人。
顧遠川說:“開家長會,我可以理解。”
“我也理解你教一個孩子,教了半天都扶不到路上的憤怒——”顧遠川平靜地說,“我以前就是個老師,教個朽木不可雕的熊孩子,確實是讓人挺生氣的。”
車振國說:“家長您明白就——”
“但是,”顧遠川嘲諷地道:“車老師,你別怪我說話不客氣,我說的是‘朽木不可雕’的孩子。”
顧關山那一瞬間愣住了,陽光灑在地上,那兩個成年人在地板上留了個剪影。
顧遠川平平道:“這話我就給你挑明吧,顧關山這孩子我確實生的不好,沒生出我們夫婦那種聰明勁兒,這麼多年我逼她學習也逼明白了。——但是‘朽木’?算不上,老師如果教不好這種小孩,還是先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我花錢讓她來你們畫室的時候,她寧可被我拖著在地上揍,都一定要畫畫——”他說。
顧遠川猶如在談什麼讓他極為不快的事情,嘴唇抽了一下:“——我撕了她的本子,她還是要畫畫,寧可和一個毛頭小子借電腦借設備,都要把她那個漫畫畫完。”
顧關山看著自己的父親,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最後呢?那個漫畫拿了什麼獎,你清楚。”顧遠川望向車振國:“我把這樣的孩子交給了你們,你們給了我什麼答復?”
車振國強硬道:“這位家長,我問心無愧,我對她沒有任何區別對待,是她扶不上牆——”
顧遠川冷冷地說:“扶不上牆?那是因為本來就不是一灘爛泥。”
車振國態度軟化了些許:“而且您這屬於無理取鬧,是個人都知道美術聯考到了高三的階段,最好要到當地去找一個畫室,學他們那裡的套路,沒有比當地的畫室更明白那個美院的套路的了——”
顧遠川一抬手,示意他不要說了。
他舉手投足帶著一種文人氣兒,卻又帶著一股混跡社會多年的,令人窒息的上位者的氣息:“我沒說不去北京。我答應了那個小毛孩,說到就要做到。”
他話鋒一轉,溫和道:“——車老師,我是想笑話笑話你。”
他的語氣極其和緩,卻又帶著小冰刀,顧關山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父親動了怒。
“我讀書的時候,朱教授告訴我們,當老師教不好自己的學生時,”顧遠川似笑非笑地說:“——老師更要自省,也更要嚴以律己,嚴謹治學。他說為人師表重要的是一個表率的‘表’字,我深以為然,當了六年的老師,無時無刻不把那句話放在心上。”
車振國:“可我是——”
顧遠川溫文爾雅道:“——您是幫人過聯考的老師,所以大可以不從自己的身上找原因。”
然後顧遠川嘲諷地一笑,說:“車老師你倒也別往心裡去,我就是這麼個人,心裡想點什麼就藏不住,一輩子悍慣了,見不得人用這種標準要求自己。”
“——高三集訓的畫室我會再去了解。顧關山,走了。”
他說完就轉身離去,車振國看著他的背影像是看著刺兒頭,顧關山在原地愣了一下神,也立即從裡面跑了出去,跟上了自己的父親。
顧遠川出來之後走了幾步,帶著他女兒從畫室裡走了出來,在老街的一頭站定。
晚春粉藍的繡球花綻放,粉藍粉紫的顏色一團團一簇簇,猶如水彩般染滿了一整條街,春天五光十色,陽光溫暖。
顧關山跟著自己的父親往前走,走了幾步,顧遠川突然問:
“……畫的不順?”
顧關山難堪地點了點頭。
她爸冷冰冰地道:“活該,這條路本來就難走,讓你學文化課你為什麼不學?”
顧關山沒有說話,但也沒有低頭。
她爸:“……”
“前幾天,”她爸冷冰冰地道:“我和一個學藝術的老同學談了談這件事。”
他一邊說一邊去路邊的超市買了兩支水,遞給顧關山一支,那時候已經二十多度,繡球花和鳶尾開放的季節天氣已經有些熱,水卻摸起來冰涼。
顧關山看著她的父親。
他早已不是當初青春年少的樣子,眼角爬上了細紋,也有些發胖,目光在眼鏡後卻仍然冰冷犀利,讓人心生畏懼。
“他說國內讀藝術也不是多糟糕的事情,但是前提是你得能撐過藝考。”他沒什麼情緒地說:“如果撐不過去——看你這模樣也懸。”
顧關山咬緊了牙。
“……你有語言底子,所以可以聯系一下中介,出國。”
她父親想了想,又冷淡地道:“……一年五六十萬而已,沒必要留在國內受這種折騰。”
顧關山說:“……我不想。”
她並不想多解釋,顧關山對她父親太過了解,明白她的決定絕對當得起一句鄙夷至極的‘沒出息的東西’。
事實上沒人能理解那決定……大概真的不會有人。顧關山憔悴地捂住了頭,對他說:“……爸。”
她爸擰開了那瓶水,問:“怎麼了?”
“我……我頂得住。”顧關山低聲道:“沒有必要出國,你別擔心我。”
她爸哼了一聲。
顧關山緊張地捏著自己的手指,卻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信一些:“我實話實說,這種套路我習慣不了……你應該也看出來了。但是瘦死的駱駝總歸還是比馬大,我再逼一下自己,證總能拿得到的……”
“拿……拿到證就好說了。”顧關山勉強地說:“我文化課成績在藝術生裡應該算很拔尖的,隻要能拿到,我就能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