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那些人我好像見過,是在逃難途中,還是在那些燒殺搶掠的人群裡頭,又或許是曾經賞賜過我們吃食的貴人,也可能是我們小鎮上的乞丐。
也可能是我記錯了,受盡苦難的人都長著一張相似的臉。
「到了!到了!皇城到了!」
看不到什麼貝闕珠宮,也看不見金磚銀瓦,隻有高高的城牆把我們這些遠來的人隔絕在外。
「救命!讓我們進城吧!救命!」
「陛下!您是天子,我們是您的子民啊!求您救救您的子民!」
「滾!都靜聲!陛下才被迎入皇城!還有事要處理!都靜聲些!」
城門口守著的小兵甩著鞭子,叫人不敢靠近,他高高揚起下巴,滿臉的嚴肅。
險些就死掉的人怎麼肯離開呢?大家寧肯離得遠些,然後等著這裡,睡在這裡,等著天下徹底太平的那一天。
時時刻刻都有新來的流民,然後被趕走,之後又是等待。
「若是身上還有金銀,說不定能入城,隻可惜,那些東西在路上都丟了。」
我聽見人群裡有人嘆息,再仔細去看,真有人帶著箱子或者包袱去,然後偷偷入了城了。
娘不能再等了,娘必須入城。
我摸下了那枚小金鎖,那是我們唯一值錢的東西。
前頭等的人可真多,他們望眼欲穿,等著把手中的銀錢拿去送人。
我隻是等著給娘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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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頭,你有什麼?」
「大人,金鎖。」我雙手捧著,露出它的模樣來。
19
「金鎖?拿來我瞧瞧。」我的小金鎖被人拿過去左看右看,然後被揣進了懷裡。
「大人,求您讓我們進去,給我娘治了病剩下的銀子就都是您的!」
金鎖沒了可以再買,錢沒了也能再掙,但是我不能沒有娘。
那人卻換了臉色,一臉不屑:「一個空心的金鎖別說治病了,就連進去都不夠!這皇城裡的大夫那都是醫治貴人的!你這個小乞丐能出得起診金?」
兩塊饅頭丟到了我面前:「最多隻能拿到這個,愛要不要,進去是不成了!趕緊滾吧!」
「求您了,求您了,讓我娘自己進去也行!讓大夫來瞧一眼也行!大人,求求您!」
我直直跪了下去,不停地磕頭,必須進去,娘等不及了,娘真的等不及了!
「滾啊!」那人惱羞成怒,踹了我一腳,「什麼人都敢來!趕緊滾!」
我被踹倒在地,卻聽到有人說這城外的流民也有大夫,拿回金鎖說不定能救我娘。
我也分不清是誰說的了,當即怕了起來:「把金鎖還我!」
「哼,什麼金鎖?你這小乞丐能有什麼金鎖?滾遠些!和你那短命娘一起去死!」
我頓時怒火中燒,拿起袖子裡的拆豬刀狠狠扎進了那人的腿裡。
「你憑什麼拿走我的金鎖?!憑什麼罵我娘?!」
我不甘心!為什麼我們這些人這麼低賤?為什麼好不容易走到這裡,還是沒有活下去的機會?為什麼這些不幸都要發生在我們身上?
就因為我們是賣肉的屠夫,因為我們是賣布的商人,因為我們是乞丐,因為我們無權無勢!
所以我們千千萬萬的性命能被一句話蓋過去,我們拼了命來到這裡,也能輕輕松松被隔絕在外!
「啊!該死的!不想活了是吧?!」
蒲扇大的巴掌扇到了我的臉上,喉頭湧上了陣陣血腥味,我隻能看見他的那柄長槍朝著我刺來,耳朵裡卻能聽見嬸娘大聲叫著我的名字。
我大概是要死的,死在我娘前頭也好,我腿短,要是死在娘後面就追不上她了。
刀劍刺入身體,鮮血噴灑在我的臉上,但死的不是我,是那個搶了我小金鎖的人。
「陛下!參見陛下!」
「是陛下!參見陛下!」
皇城的門開了,裡面的人跪倒一片,「陛下」二字一出,城門之外又跪倒了一片。
我頂著一臉的血看向了那個收回長劍的人,他身穿黃色龍袍,眼神冷得要命,但我分明記得,這是小鎮上那個小乞丐!
「你還活著?」
小乞丐,哦不,是皇帝,他口吻淡漠,仿佛我生或是死都不要緊,隻是突然想起來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連忙跪下,低下了頭:「參見陛下。」
「這人陛下認識?」
「想來是舊相識,陛下可要帶回宮中?」
這兩道聲音,一道低沉,一道清亮,我隻能看見兩雙貴得能買下一座城的鞋子一左一右站在了陛下身側。
「曾對朕有一飯之恩,朕自然是要報恩的,你想要什麼?」
「多謝陛下,請陛下救救我娘!請陛下救她一命!」
20
我和嬸娘還有娘最後還是進了皇城,甚至進了皇宮。
陛下言而有信,當即請了許多白胡子老頭來給我娘治病,他們把屋子圍得水泄不通,我和嬸娘隻好在外頭等。
「真是太好了,這下林娘子有救了!阿福,多虧你是有福氣的!」嬸娘很高興,她也認出了小乞丐,但是我們誰都不敢說出他的身份。
如今他跟我們是雲泥之別,我們才是乞丐。
我和嬸娘被人帶去洗澡換衣服吃東西,宮裡的人天生一副笑模樣,但我和嬸娘不敢同他們搭話,他們在的時候,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
我們隻央求了一件事,讓我們在娘的屋子外頭等。
門開了,出來的老頭個個都對著我們搖頭。
「她的傷早就灌了膿,那時候若是能剜去腐肉,早早用藥或許能好。」
「但是太久了,後頭添了舊傷,又被雨淋了,反反復復不見好。」
「這位娘子氣血虧空,脾虛體弱,能撐到現在都已經是個神跡了。」
「隻怕就是這兩日的事了,你們早作打算吧。」
翠姐姐被埋進土裡之後,嬸娘再也沒哭過,但是此時卻紅了眼眶。
我哭不出來,我隻覺得那些白胡子老頭在說謊,這一切都像夢一般。等我醒來,娘還會給我熬稠稠的雞絲粥,張阿婆還會給我糖吃,翠姐姐還會來給我送糖餅,小乞丐還是在我家肉鋪對面盯著搶食的小狗兒。
「阿福,娘沒事。」娘太瘦了,她側躺著,眼淚就在她鼻梁處聚成一汪小泉,「阿福很善良,阿福的善良救了娘,也救了自己。」
皇宮裡的床太白太軟了,娘躺在上面,也像是輕飄飄的,沒了重量,呼吸之間就像破了的窗戶紙一樣大聲。
「阿福,戴上娘給你的長命鎖,往後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嗎?」
我扯出個笑容,還沒笑出聲,眼淚就砸了下來:「阿福戴著呢,往後還要掙錢給娘也買一個。」
我拉住了娘的手,趴在床頭,靠近娘:「阿福還會給娘做肉渣餅,給娘買好多好多的衣服,以後娘就搬個凳子坐在阿福旁邊,阿福來賣肉掙錢。」
「娘,你還沒教我拆豬呢,咱們回家,你教我好不好?」
「娘?」
娘沒有回應我,娘一定是睡著了。
嬸娘終於哭出了聲,在空曠的房間裡毫無顧忌。
「你說你怎麼不會享福啊?你女兒可是救了皇帝呢,多好的日子等著你呢!」
「趕緊起來啊,你女兒還這麼小,你自己不照顧,指望著我替你照顧啊?」
「不行的,我家翠翠會吃醋的,你趕緊起來啊!」
我娘死了,在我們終於到了皇城這一天。
皇帝請人給我娘做了法事,裝骨灰的盒子都是極其貴重的材質,還鑲嵌了東珠和黃金。
「朕沒能救下她,你換個要求吧。」
皇帝坐在龍椅上,這裡隻有我和他,他默了默:「不然你留在皇宮,朕會讓你錦衣玉食一輩子,也絕不會讓人欺負你。林娘子或許也希望你留下來。」
我重重磕了兩個頭:「多謝陛下,若陛下要賞賜,那就派人也給翠姐姐做場法事吧,我和嬸娘要帶著娘和翠姐姐回家。」
21
「回家?」皇帝嘆了口氣,「也好,你在皇宮,朕也不一定能護住你,畢竟朕這個皇帝……」
「哎,算了。」
「-我」我隻知道這一場夢裡,小乞丐這樣的人萬中也無一,多的是像翠姐姐和我娘那樣死掉的人。現在夢結束了,我隻想回家。
從小乞丐變成皇帝之後,我和嬸娘在京城的一個小院兒裡待了數月, 這數月間不斷有外地官員回京復命,也有人從皇城被遠遠調走。
離開京城那天, 就如同我們來的那日一般沒什麼特殊, 我們踏上了回家的路。
走到曾經乞討的城裡,這裡也變了些許模樣, 那些貴人我們一個也沒碰到, 不知道是在家還是死了。
找翠姐姐花了我們很多時間,最後我們用一個漂亮的小匣子也把翠姐姐帶上了。
來的時候四個人,回去的時候我和嬸娘一人捧了一個匣子。
鎮子破敗得不像話,沒了記憶中的樣子,皇帝派了個很正派的縣丞下來重建鎮子, 房子建好了, 隻是人我都不大認識了。
嬸娘和我住到了一起, 我們一人一個屋子,皇帝給了我銀子,我和嬸娘用這些銀子開了一家布莊和一家肉鋪, 兩家緊緊挨著。
她喜歡賣綠色的布匹, 全都做成仙氣飄飄的衣衫, 掛在布莊最外頭, 風一吹就撩起一陣的綠紗。
我拿著娘給我的拆豬刀跟了個師父, 跟他學拆豬賣肉。
師父覺得我鬧著玩兒呢, 但他見我的刀是很規矩的拆豬刀, 知道我娘曾經是鎮上唯一的女屠夫之後, 倒是起了認真教我的心思。
拆豬一點都不簡單,要熟悉每一塊骨頭,能讓刀尖在骨縫裡自如遊走,這些我娘從來沒告訴過我。
有人說我做這行殺氣實在太重,往後怕是不好嫁人的,嬸娘就從她的布莊鑽了出來, 指著那人的鼻子罵,把人罵走了都不算完。
她再也沒了端著的脾氣,那股潑辣的性子倒是越來越重了。
後來師父老了,再也宰不了豬了, 他被家人帶走了,我也成了鎮子上唯一的女屠夫。
嬸娘在逃難的時候也吃了很多苦,越是年老,身子也越是不好了,時常肩痛腿疼的。
也不知道哪天,她腦子也開始糊塗了。
「我的翠翠呢?阿福, 你見到翠翠沒有?給她做了新衣裳也不回來!」
「阿福,叫你娘切一刀肉來涮肉吃,隻有你娘賣的肉是最新鮮又實在的。」
「對了,那個張阿婆還在嗎?她不是說她家小孫孫要做新衣裳的嗎?再不來啊, 布料都搶完了!」
「诶,我兒子呢,我丈夫呢,他們都去哪兒了?真是奇怪……」
「小林娘子!給我切一刀肉!」
我拿起刀一劃, 不多不少,不肥不瘦:「一刀豬肉,十五文!」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