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下車前,他對我說的那句話。
「寶貝,你隻有半個小時,如果半小時之後你沒有出現,綁在你身上的小東西會立刻把你炸成一攤肉泥,我猜,你的肉塊兒會飛滿整個公司,再被風扇攪得到處都是。」
他笑了笑,繼續說:「我也怕我下不了手,所以程序是自動的。別指望代碼會心軟,隨安。」
我瑟縮著脖子打了個冷戰,瞥了他一眼:「怪不得,你給我穿了雙運動鞋。」
說完這一句,我伸手去拉車門,卻被他從駕駛座上鎖住。
他攤開手掌看著我。
我看了他半天,忽然十分不屑地笑了,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交給他。
「其實你不用多此一舉的,冠月,你知道我不敢報警,我不會傻到去招惹一個又聰明又有錢的瘋子。」
他也笑,轉過頭去看著前方,輕聲說:「寶貝,你現在就在招惹我。」
我看著他的側臉,湊過去親了一下,盡管語氣依舊冷漠,卻仍舊帶著程序一般的笑:「下車之前是要親一下的,我好像養成習慣了。」
關上車門前,我聽到身後的一句「隨安,你還會習慣更多、更有趣的東西。」
他也會的,我也會給他許多、許多的驚喜,絕對比他給我的還要多。
接下來就是剛剛那一幕,六分鍾時,我聽到了第一聲響,十二分鍾時,第二聲也按時響起。
第十七分鍾時,我回到了車上,一分鍾後,大衣下傳來了一聲細微的響聲。
「嘀——」
他啟動了車子,我則摸出安全帶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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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去理會這一聲細如蚊蟻,卻分外突兀的聲音。
「寶貝,說真的,我根本不知道怎麼把這個程序關掉。」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笑著的,語氣平淡得像是曾經在跟我探討晚餐的食譜。
「是嗎?」我把頭靠在車窗上,黑色防窺膜下,透不進一絲光,「那我們就一起炸死在這裡好了。」
我的語氣如此輕松,以至於我忽然發現,我也是在笑的。
他的眼睛卻突然亮了起來。
他轉過頭來,有些興奮地看著我:「寶貝,你真的想過,要和我一起死嗎?」
「當然,不止一次。」我還是如此平靜,仿佛生死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這三天來,我每個瞬間都在思考,該怎麼跟你同歸於盡。」
他聽了我的話,忽然緊緊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笑呵呵地對我說:「我很高興,隨安,我以為你隻會想殺了我,原來你也會想要永遠跟我在一起。」
我頗為無奈地扯出一個嘲諷的笑來,想抽出手,卻被他緊緊地攥著。
「要不然你還是把我捆了裝進後備廂裡吧,比現在這樣舒服多了。」我面無表情地說。
他忽然伸手過來掐了掐我的臉,語氣就像我們熱戀時那樣自然:「上回的事,生氣了?」
「狗有資格生主人的氣嗎?」
他點點頭:「寶貝,你能這麼想真好。你要乖,我就不會懲罰你。」
或許他真覺得這都是理所當然,居然沒聽出我是在反諷他。
我當初究竟被什麼蒙蔽了雙眼,才沒看出來他是個變態?
被他的面孔,他的身體,他的身份,他的名譽。
說話間,大衣下又發出了一聲響。
這是第四聲了,還有六分鍾,我和他就會被炸死在這輛車裡,轟的一聲,屍骨無存。
「關掉。」我說。
「你不是說,要和我一起死嗎?」
「你活夠了?」我挑起眉毛看著他。
「隨安,你是個作家,你應該知道,所謂悲劇的魅力,就是把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他毀滅自己就夠美的了,不必再拖上我。
我瞥了他一眼,沉默地解開大衣的帶子,裡面是一件駝色的貼身打底,小小的金屬裝置就牢牢綁在這件衣服上,用尼龍繩左右綁過,又用絕緣膠布纏了幾圈,保鮮膜緊緊包住,最後是魔術帶,嚴絲合縫地粘住了。
裝置上紅色的倒計時觸目驚心,兩分二十四秒,此刻還在不斷地流逝。
我沉默地低著頭「拆彈」,可是太難了,根本不可能。
一分十八秒。
六十四秒。
我做不到。
我吐出一口濁氣,覺得下一秒,肚子上就會被炸出一個大洞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內髒流了一地,或是黏在車的頂部。
隻剩四十一秒,我將這件打底衫套頭脫了下來,魔術帶鉤住了我的內衣,我於是毫不猶豫地將內衣也一並解了下來。
梁冠月並沒看我,我也沒空看他,隻聽得出他在笑:「寶貝,我在開車呢,你這樣,我恐怕沒辦法安全駕駛。」
話雖如此,我看向窗外,卻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蕪,高高的蘆葦旁,是一片靜謐的池塘。
我按下車窗,冷風一下子灌了進來,我將衣服團成一個團,毫不猶豫地拋進了池塘裡。
不過幾秒,砰的一聲,渾濁的水花從原本平靜的水面高高飛起,甚至隱約可見其中被炸爛成碎肉段的魚,回落之後,染紅了一片水。
水面又恢復了平靜,我赤裸著上身,望向窗外那片渾濁的紅色,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血腥味與水腥味混在一起,湧進我的鼻子。
「你出了好多汗。」
他的指尖十分冰涼,緩緩觸摸我的後背,令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我沉默地搖上車窗,轉回身體,穿上大衣,在胸前裹緊,靜靜地閉起眼睛靠在柔軟的車座上。
就像剛剛死過一次,此刻躺在雲裡。
「滿意嗎?」半天,我才出聲問,「還是在你的打算裡,我連這件大衣也不該穿?」
「我貼了防窺膜,外面什麼也看不到的。」
他難道覺得這是體貼,還是安慰?
「開車。」我說。
「要不要下去走走?」
「我裡面什麼也沒穿。」
「你不要老是提醒我,隨安,我真的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他輕聲發笑,再度對我重復,「我貼了防窺膜,不管這裡發生什麼事,外面都看不到的。」
我被他氣笑了,睜開眼睛冷冷地邪睨著他。
「好啊,走吧,你不是想下去走走?」我的手作勢搭在門把手上,輕蔑地說,「要不要隨便找個人來,那樣更刺激。」
他的表情因這一句話而變得十分陰鸷,我甚至聽到了他咬牙的聲音。
「寶貝,別說這種話,我會殺了你的。」
那把小刀再度出現在他手中,這一次,他彈開刀刃,毫不猶豫地劃破了他自己的手心。
血緩緩滲了出來,刀那麼鋒利,我甚至遲鈍了片刻才看見血。
他是個鋼琴家,他有一雙修長,白皙,無瑕的手。
這雙手是如此耀眼,曾是我迷戀他的部分理由,但此刻,這雙用來彈奏藝術的手,自己割破了自己。
隻因為我的一句話。
「這是警告,寶貝,下一次,我真的會殺了你。」
這是他對我的警告。
笑話,我難道會心疼嗎?我巴不得這把刀割破的是他的喉嚨。
我看著他,伸出舌尖兒,輕輕舔舐由他掌心流向手腕的血珠。
於是他的表情又變了,變得沉迷而陶醉:「隨安,你知道我有時會拿你沒辦法,你真是迷人。」
他將我拉過去,細細地,一寸寸地吻我帶著血的嘴唇,甚至輕輕地啃噬。
又熱,又痒,又灼痛。
比起這些,更難以忽視的,是我心中的厭惡與惡心。
那天他也毫不意外地「懲罰」了我,打擊我的自尊,反復給我洗腦,如果我離開他,就是離開了全世界唯一愛我的人,如果我離開他,我就是一條不忠於主人的狗。
盡管我自始至終都在心裡默默地腹誹,他說的不過是歪理,是屁話,可冷靜下來之後,我還是決定先配合他。
或許是人趨利避害的本性,或許是那場爆炸的餘威,但唯一不可能——這種配合,絕不可能是適應的前兆,更不可能是屈服的信號。
我要逃出去,我要回歸正常的生活。
接下來便是一段周而復始,不見天日的日子——他有時很神經質,甚至表現出強烈的暴力傾向,有時溫柔,溫柔得甚至有些卑微。
他有時說恨我,有時又說愛我,有時誇我迷人,有時又罵我是爛貨。
我看他腦子是一點都不清醒,我更是要時刻提防,以免被他繞暈,著了他的道。
畢竟我不是什麼聖母白蓮瑪麗蘇,這種霸道病嬌總裁愛上溫柔小白兔的戲碼,還是留給愛做夢的少女吧。估計她們也不會想到,她們想當小白兔,總裁卻隻想讓她們當一條哈巴狗。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個多月,我每天都活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之下,聽完他的「教育」,我要花上更長的時間來為自己「反向洗腦」,以免落入斯德哥爾摩的陷阱裡。
我既要小心翼翼地配合他演戲,又要時刻保持警惕,不讓自己假戲真做。那段日子,我甚至每天都會強睜著眼,強迫自己去回憶過去跟家人朋友在一起的時光,跟同事一起打拼一起創作的日子,隻有這樣,我才能記得真正的人類社會是什麼樣子,而不是被他囚禁在這個扭曲變形的黑暗世界裡。
快二十天過去了,我終於睡到了床上,盡管被折騰得腿軟腳軟,還險些被他溺死在浴缸裡。
第二天早上,我乖乖咽下最後一口早餐。
「冠月,地下室太潮了,我關節疼。」我自然地直視他,「你可以把我拷在這裡,就在這張床上。」
這話非常曖昧,要是不曖昧,我就不說了。
他放下手中的碗,戴上眼鏡,再戴手表,站起來穿戴整齊,才回過頭來問我:「我該聽你的嗎,隨安?」
「你就這樣銬住我,我哪裡都不去,我等你回來。」
他不說話,我也不再說了,靜得仿佛是在對峙。
最終我如願以償,他出門時回頭看我,說他去一下琴房,中午會回來陪我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