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聲音顫抖:「川哥?」
裡面傳來嬌笑聲,「誰啊,這麼喊我相公?」
門一下被拉開,楊喜兒竟然先我一步回來。
「楊喜兒,你非得做到這種地步是嗎?」
「怎麼著?楊杏兒,我是陸郎的正頭娘子,你自己有家不回,來我家做什麼?」
我們這邊爆發爭吵,街坊鄰居聽見紛紛探出腦袋來看熱鬧。
見我被堵在屋外,他們直罵楊喜兒發神經,這條街誰不知道楊杏兒才是陸川的媳婦。
楊喜兒以一敵十,張嘴就往我身上潑髒水。
她說我趁著她不在,爬姐夫的床,讓大家別被我騙了,婚事上紅紙黑字寫的就是她楊喜兒的名字。
街坊不是爹娘,沒人慣著她,鄰居大娘直接上前拉著她要見官。
見官。
是另一層地獄。
青天大老爺讓主簿去查,楊喜兒說的沒錯。
他捏著山羊胡,不管我有沒有苦衷,直接按誣告打了我二十大板。
臨刑前,我看見楊喜兒褪下腕上的镯子,偷偷塞給青天。
鄰居大娘抱著我哭,說她害我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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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昏死過去之前,求她去找福威鏢局的曲娘子,不要讓我爹娘把我領走。
19
我不知睡了多久。
醒來時,覺得喉管要裂開。
好疼。
腦袋疼,喉嚨疼,屁股也疼。
那衙役真不留手,屁股都給我打爛了。
「杏兒!你醒了!」身邊突然傳來驚呼,「李嬸!快把灶臺上溫的粥拿來!」
我費力扭頭,曲氏歡喜的表情落在我眼裡。
她端來溫水拿手蘸著給我潤嘴,「你這丫頭,受了這麼大委屈不先來找我。那縣令本來就掉錢眼裡了,但老娘有的是錢,回頭輕松給那賤皮子收拾了!」
我本來還能硬撐。
可曲氏的話落到耳邊,讓我整個情緒徹底崩盤。
我嘴一癟,眼淚決堤般簌簌往外落。
「曲娘子,他們都騙我。」
「哎呦,我們杏兒命苦啊……」見我這般委屈,惹得曲氏也紅了眼眶,趕緊掏出帕子給我擦臉。
她轉臉就罵:「我呸!楊屠戶一家太不是東西!仗著你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就往死裡欺負人!這幾天老娘早打聽清楚了,那賤皮子籤的就是個活契,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坑你!
「鏢局的鏢師們也知道了,這幾天就在你家門口溜達,嚇得那賤皮子門都不敢出,等陸川回來甩她一封休書,看她還怎麼猖狂!」
曲氏越罵越上頭,我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樣子,終於發自肺腑笑起來。
她是俠客。
是英雄。
這世界還沒那麼糟糕。
李嬸端著碗進來,嗔道:「曲娘子,杏兒暈了六天剛醒來哪經得住你這樣鬧騰?總鏢頭剛剛找你,你趕緊去看看吧。」
我驚訝,「我睡了六天?」
李嬸點頭,面上全是後怕。
「你自己身體還不知道嗎?本就體弱,那天我們趕到時你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萬幸曲娘子庫房還有根老參,這才把你的命吊住,郎中都說七日之內醒不過來的話,就隻能給你準備後事了!」
我眼淚汪汪,看向正準備出門的曲氏。
「曲娘子,我……」
「打住!」她伸出食指,左右晃著,「老娘救你是因為老娘樂意,你要真過意不去,就當是還以前陸川救我家那位的恩情,他救我男人我救他媳婦兒,扯平了!」
哪能扯平呢。
這份恩情,我會永遠記著。
我一直向往江湖,原來我一直身在江湖。
江湖兒女,豪情萬丈。
20
我一碗粥都還沒喝完,就聽到曲氏在外頭隔著老遠喊:
「杏兒!陸川回來了!」
她話音剛落,一道黑影從門口飛到我面前。
陸川額前幾縷碎發被汗打湿,緊緊貼在額前。
那雙神採奕奕的虎眸此刻布滿了紅血絲,一身的塵土告訴我他趕了很久的路。
他相貌好,寬肩窄腰,平日裡往那一站氣宇軒昂。
現在倒是有些疲態。
他伸手想要抱我,但我渾身是傷,隻剩一把骨頭架子,看起來一碰就散,讓他無從下手。
最後,手落在我發頂。
「杏兒,我來晚了。」
在我出事那天,鏢局老板臨時派另一位沒出鏢的鏢頭去接替陸川,催他快點回來。
曲氏掐著腰倚著房門添油加醋:「是啊,要不是杏兒命大,她可就被你那個正頭娘子磋磨死了,你就等著給人守頭七吧!」
陸川坐在床邊,喉結上下微動,眼裡是我從沒見過的冷意。
「有些人欠杏兒的,我會一筆筆討回來。」
21
第二日,李嬸告訴我,我家小院半夜突然起了一場火。
楊喜兒哭天喊地求人幫她滅火,眾人隻是冷眼瞧著,然後笑她活該。
害自己親妹子,天怒人怨。
直到夜裡巡防的衙役巡到此處,才將火勢撲滅。
楊喜兒本來喜滋滋入睡,睡得又深又沉,要不是火把她頭發燒著燙醒了她,她估計已經葬身火海。
她雖撿回一條命,容貌卻燒毀了。
楊喜兒愛美,對她來說,這比死了還難受。
我看向端著藥碗給我喂藥的陸川,「你幹的?」
誰知,他搖頭,「不是我,我放的是縣衙那把火。」
我:「?」
李嬸驚訝,「縣衙昨晚確實也失火了,據說啊整個戶籍室燒的幹幹淨淨,出這麼大的事兒,縣令再別想升官了。」
婚喪嫁娶、戶籍造冊全都化成一捧灰。
我急了,不顧身上的傷硬要坐起來,「縣令吃這麼大的虧,他勢必要揪出誰放的火,萬一查到你了……」
陸川把碗遞給李嬸,輕手把我按回去。
「他沒這個機會,我本想收拾了楊喜兒再帶你走,但今天得到我手下鏢師的傳書,我們得提早走了。」
22
午時,南北城門悄悄開啟。
北邊城門暗中出了一隊馬車。
南邊城門——
守門士兵顛了顛手裡的錢袋子,低聲囑咐:「趕緊走,別給我惹麻煩!」
我窩在車廂裡改造的軟榻上,不敢吭聲。
直到馬車上了官道,在夜中平穩前行,我才放心。
也不知道明天桃源縣的人能不能發現福威鏢局一夜之間解散了。
現在想來,我仍然覺得這半月發生的事像做夢一樣。
今天白天,陸川跟我說過要提早走之後,便去找鏢局掌櫃辭行。
曲娘子還想勸他,「我不問你為什麼離開,但杏兒剛剛撿回一條命,哪經得起舟車勞頓?」
陸川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有些擔憂,他沉默了一盞茶的功夫,下定決心道:
「不行,走的越晚隻會更加危險。
「天下要亂了,大當家的,你們也是時候另謀出路了。」
陸川出的這趟鏢,是去往安州。
也就是天子一母同胞的親弟,恭賢王的地界。
從桃源縣出發,走官道要經過四個郡,十二個縣。
他們越往南走,越感覺不對。
第一天還不覺得,直到第三天,陸川突然發現,越往南走,乞丐越多。
這個預兆很不好。
很大概率南方已經亂了。
本來還隻是猜測,沒等陸川證實猜想,接替他的鏢師就追上了他。
昨天他手下鏢師傳信,說遇到劫鏢的山匪,順便救下了一個人。
這個人,我們都認識。
田家的小少爺。
眾人圍在一起看鏢師的傳信,臉色越來越嚴肅。
23
田家小公子在山匪手裡嚇傻了,為了活命,什麼都往外說。
田家可不是什麼簡單的員外郎。
他們舉家潛逃確實得罪了人。
這個人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
當今天子。
桃源縣處在京城和安州中間,地理位置極佳,是南來北往商隊的必經要道。
商隊多,鏢局多。
自然,可以不動聲色運輸許多養晦韜光的東西。
田家在我們眼裡隻是十幾年前來到鎮上的富戶,他們藏的好,我們平頭老百姓哪會知道田家嫡支的姑奶奶是恭賢王的側妃。
有這層裙帶關系,就注定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他們家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嫡支走仕途,旁支賺銀兩。
坐落在桃源縣的隻是田家的旁支,自然而然成了恭親王的錢袋子,好讓恭親王暗中招兵買馬。
田家往北去的商隊賣的是絲綢珠寶,往南去的商隊運的卻是一箱箱的真金白銀。
就連南邊商隊拉貨的馬,都是從西北邊關走私的戰馬。
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
幫助親王豢養私兵,是誅九族的大罪。
年前,嫡支行事敗露,桃源縣的旁支聽到風聲趕緊舉家往南逃,隻求躲到恭賢王的地界尋個庇護。
誰成想走到半路遇見了山匪,田家小少爺的馬受了驚,脫離了隊伍。
要不是山匪還想拿田小少爺敲田家一筆大的,恐怕這小少爺根本活不到被鏢隊救下的時候。
如今田家在京中的嫡支被盡數斬於菜場,哪怕是嫁出去的女眷都不能幸免。
天子一番雷霆動作,明晃晃給了恭賢王兩個選項。
一是滾回京城請罪。
二是與天子徹底翻臉。
恭親王籌謀了這麼多年,結果可想而知。
最先被拿來開刀的,就是緊鄰安州的槐蔭郡,恭賢王屠了一整個槐蔭郡,血祭田家嫡支的亡魂。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親王奪權,百姓祭天。
天下要亂,桃源縣必受牽連。
24
鏢局老板當機立斷,立刻走,連夜走,扛著馬車走!
這種時候,跑得快的活下來的機會才大一些。
無論如何,跑到京城附近才算安全。
老板和曲氏準備帶著鏢局往北走。
隻是,陸川有自己的想法。
他要往南去。
曲氏問我南方兇險,如果我不願去,我就跟著他們一起北上。
福威鏢局都是好人,他們仁義。
我也明白,他們帶上我這個病號跑不快的。
他們已經救了我一命,我絕不許自己再拖累他們。
更何況,我相信陸川。
他為了我縣衙都敢燒,我陪他賭一場又何妨?
人的緣分不就是在一件又一件的事上交織起來的。
同樣,人的緣分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中消弭的……
總之,福威鏢局往北,我和陸川往南,偷偷給守門的士兵塞了銀子,趁著夜色離開了桃源縣。
陸川駕著馬車在官道上飛馳,時不時還要確認下我能否撐得住。
眼看天邊泛起微光,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川哥,我們沒有路引,如何進城?」
我話音剛落,隻覺馬車車廂一震。
「籲!」
陸川突然勒馬。
我渾身像散架了一般,費力起身挑開車簾。
「川哥,怎麼了……」
我的疑問卡在喉嚨當中,從手到腳止不住微微顫抖。
前面的路上立著尖銳的路障。
路邊的樹林中走出十幾個拿著兵器的莽漢。
他們動作迅速,直接把我們的馬車圍了起來。
什麼糟爛運氣,官道上都能遇到山匪!
25
「川哥……」我攥住陸川背上的衣服,「你裝作馬夫先逃,我想辦法拖住他們。」
在衙門遭那二十板子傷了筋骨,我跑不動的。
山匪無非劫財劫色,陸川不帶我或許還能搏得一線生機。
財我沒有,色略有一點,但我現在像個破爛娃娃,希望這群山匪眼光高一點,能一刀了結我。
短短時間我腦袋裡略過無數種死法,越想越難受。
「嗚嗚嗚嗚,川哥,下輩子咱們再做夫妻……」
陸川扭頭,看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又不敢放聲大哭的樣子,突然笑了出來。
「你這小膽還想走江湖呢?豬見愁女俠?」
「都什麼時候了……川哥你嚇傻了吧?」
為首的山匪提著把半人高的砍刀,滿臉橫肉,一頭亂發隨意盤在頭上,獰笑著朝我們逼近。
他咧開嘴,「大哥,嫂子這是哭什麼呢?」
「?」
陸川伸手給我把淚抹掉,「你們太醜了,把人給醜哭了。」
26
我差點忘了,陸川曾和一群山匪結拜過。
山匪們,哦不,綠林好漢們在林子裡摸出一臺軟轎,給我抬上了山寨。
山寨門上掛著幾個大字,應該是山寨的名字,可惜我識不了幾個字,以前去點鏢,都是我來數,曲氏來記。
聽他們說,這叫「青山寨」。
這個山寨比我想象中還要大,男女老少都有,像是一個村莊。
我被安置在一件寬敞的木屋裡,鋪床的大娘見我身上有傷,還多幫我鋪了一床褥子。
我側身躺在床上,覺得人生如戲。